出岫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裙,跌跌撞撞出了門,冒著大雨直奔竹影的院落。雨水傾盆如注,劈劈啪啪拍打在她的頰上、身上,一陣一陣感到生疼。


    可再疼,也敵不過心裏的疼,仿佛是被人剜掉了整顆心,胸腔裏是一片空空蕩蕩,痛得似乎要忘記如何唿吸。


    沈予快死了!她幾乎是親手將利刃插進了他的胸膛!一寸寸、一分分,被迫推入。出岫沒想到會是這個結局,她隻是一刹那的反應,她隻是不願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去貞節,尤其還是在雲辭曾經住過的屋子裏。


    可沈予卻……不!她已經失去了雲辭,她再也無法忍受失去的痛苦!


    出岫不敢再繼續想下去,那股驚魂與害怕如此強烈,迫使她一路衝進了竹影的院落。大雨滂沱,迷住了雙眸,雨夜之中她根本看不清路。跌倒了兩次,手腕與膝蓋跌得生疼,她卻還是強忍著爬進來,生怕自己再耽擱一刻,沈予真的會就此喪命!


    而她早已分不清楚,頰上汨汨流淌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敲開竹影的院門時,出岫已是一身泥濘。雨水順著她披散著的青絲漉漉流下,一身白衣早已髒得看不出顏色。這平日裏國色天香、端莊脫俗的雲氏當家主母,此刻竟是狼狽至極!


    出岫三言兩語對竹影說了情形,後者二話不說撇下竹揚便走,連傘都顧不得找一把,與出岫冒雨返迴知言軒的主園。


    掏出火折子將案上的燭台一一點亮,竹影秉燭走到出岫榻前,隻一眼,已被眼前的景象所驚駭。


    但見床榻之上,渾身赤裸的沈予胸前插著一把匕首,不偏不倚正好是在心房的位置。鮮血從他的心口處不停湧出,順著胸膛直往下淌,已將床單氤氳了近乎一半。夜色之中,沈予身下綻放出一朵朵嗜血的殷蕊,恐怖而殘忍。


    可他依舊昏迷著,表情卻含帶滿足的笑意,仿佛他隻是陷入了一場美夢之中。竹影幾乎可以想象方才發生了什麽,他以為必定是沈予想要對出岫用強,而出岫奮力反抗之際誤傷了對方。不過這個想法他也隻是想想而已,他明白,此事絕不能再讓任何人知曉。


    竹影在雲府統領暗衛多年,刀傷槍傷見過無數,也知道該如何處理傷口。簡單地為沈予包紮之後,他與出岫合力為昏迷不醒的沈予穿上衣服,又將他抬出這間屋子,勉強移到隔壁屋子裏。


    “再深一寸,再偏一毫,他必死無疑。”竹影很是慶幸地歎道。


    出岫朱唇微微翕動,卻啞然於這凝滯惶恐的氣氛中,不知該如何接話。


    直到確定了沈予沒有性命之憂,竹影才吩咐護院們冒雨去請大夫。對外隻說是知言軒進了刺客,沈予不慎在此受了傷。


    而出岫,則趕在此時將染血的床單被褥全部燒毀,連帶那件被沈予撕碎的煙紗羅裙也不能幸免。


    細碎的火星在簷廊下忽明忽滅,與外頭的暴雨比對鮮明。看著麵前一盆子火灰,聞著布料被燒焦的味道,出岫心中的驚慌失措終於克製不住,一鼓作氣宣泄而出。


    清淚盡,飛灰起。沒有人能想象得到,此刻這一個滿身泥濘、渾身濕透的狼狽女人,跪坐在一盆黑灰前埋首低泣的女人,竟會是傳說中巾幗不讓須眉的出岫夫人。


    好在,大夫來得及時,診斷過後也說沈予沒有性命之憂。至此,沈予在知言軒遇刺的事終於驚動了府內眾人,為了避嫌,竹影勸說出岫迴到了寢閨之內,他則與雲逢等人輪流守著沈予。


    淡心作為出岫的大丫鬟,此時也從睡夢中被叫醒,她聽信了竹影對外宣布的說辭,匆匆穿戴冒雨前來探望沈予。竹影擋著沒讓她進去,隻吩咐她去服侍出岫沐浴滌發,淡心一句話沒問,麻利地讓小丫鬟們燒了熱水,為出岫洗去一身狼狽。


    榻上的被褥已被換過新的,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腥甜的氣息,又或許,摻雜著一股淫膩的氣味。


    這注定是一個無眠之夜,出岫沐浴過後,和衣躺在床榻之上,隻要一闔上雙眸,眼前便會浮現出方才的一幕幕。沈予的強勢、深情、撩撥、挑逗……一直到最後的威脅、質問、剖白、昏迷……漆黑夜色裏,每一個情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而且,將永生難忘。


    如此一直熬到翌日清晨,忽聽丫鬟來報,說是沈予醒了。出岫一個翻身下了床,穿上繡鞋便往隔壁屋子而去,此時此刻,她再也顧不得什麽風言風語,隻要知道他平安無事,她便於心足矣。


    就連大夫也在嘖嘖稱奇,讚歎沈大將軍竟有如此驚人的意誌力,能在受傷昏迷的第二日便蘇醒過來。須知這樣的傷勢,一般人是要養上三日五日,乃至七八日才會醒來。


    出岫匆忙趕到沈予榻前,入眼便是一張蒼白但又難掩英挺的麵容。他上半身赤裸在被褥之外,從右肩開始被一條繃帶斜壓包紮,繞過左臂腋下將他半個胸膛都裹在其內,而胸膛左側的心口位置,繃帶依舊見紅。


    瞧見出岫前來,沈予勉強笑了笑,伸出右手想要觸碰她。這一次,出岫沒有拒絕,更沒有赧然羞怯,她輕輕坐在榻前的椅子上,主動將柔荑放在他手掌之內,任由他緊緊握住。


    因為失血過多,沈予向來溫熱的掌心變得微涼。但無妨,這一次出岫的手心是熱的,換成她來為他傳遞溫暖。


    竹影識趣地將下人們都趕了出去,自己也守在門外。直至屋內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出岫才真正地垂下眼淚,伏在沈予的枕畔失聲痛哭。


    那淚水之中,有害怕,有擔憂,有後悔,有自責……種種情緒交織,令沈予心疼得難受。他輕輕握住掌中那嬌軟的柔荑,虛弱地笑道:“哭什麽,我可高興壞了。”


    出岫兀自哭了小半晌才抬手拭淚,這期間沈予一直沒再開口說話。出岫不敢去看他的灼熱眼神,更怕想起昨夜香豔的每一幕。她低垂雙眸朱唇緊抿,良久才抽噎地說出一句話,雖則抽噎,但很堅定:“你若死了,我去陪你。”


    這一句簡直令沈予又喜又驚。他激動地幾乎想要坐起身來,被出岫一把按住。沈予也自知身體乏力坐不起來,便隻得再次握緊出岫的柔荑,急切地向她聲明:“昨夜你答應過的事,不能反悔!”


    “好,不反悔。”出岫心頭一凝,險些失去沈予的驚慌害怕再次占據心中,令她不禁斥道:“你瘋了!竟往自己心口上戳刀子。”


    “若不戳這一迴,你如何能接受我?”沈予輕咳一聲,英俊的麵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晗初,我如今就是死了也值得!”


    然而說完他便後悔了,又一口推翻自己方才說過的話,慌忙否認道:“不!我還不能死!有了你,我怎麽舍得去死!”


    出岫聞言更不知該如何接話,唯有死死咬著下唇,良久才道:“你先養好傷,別的事以後再說。”


    沈予麵上立刻浮起一絲緊張情緒:“你想反悔?”


    出岫緩緩搖頭:“經過昨夜,你還會給我反悔的餘地嗎?”她眼眶酸澀長歎一聲:“但我需要時間,眼下不行。”


    “有你這句話,多久我也等得起。”沈予愜意地笑了笑,麵上雖憔悴,卻掩飾不住目光中的那份狂喜:“晗初,我覺得像在做夢。”


    “那也必定是場噩夢。”出岫被逗得破涕為笑,反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認識我之後,你就一直厄運不斷,也一直被我連累著。”


    “我心甘情願。”沈予輕輕撫上胸前的傷口,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你想等到承兒大婚?還是想等到南北統一?”


    “都有。”出岫很安慰,沈予懂得她的難處,她的確需要時間好好安頓離信侯府,為雲氏籌謀一條更為妥當的道路。否則,太夫人太過強勢,雲承又羽翼未豐,她若在此時放手不管,雲氏會任由天授帝拿捏,即便能保住滿門性命,但權勢與財富必定逐漸衰退。


    想到此處,出岫有些愧疚:“你知道我放不下,從前我不想耽誤你,才會屢次拒絕你的追求。如今……我亦不知還要再籌謀多久,隻怕還得讓你再等下去。”


    聽聞此言,沈予安慰地笑了:“原來你從前冷言冷語拒絕我,是害怕耽誤我……我已經二十五了,也不在乎多等兩年。”


    他使力抬臂輕撫出岫的臉頰,深情款款地道:“挽之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擔心雲府,我何嚐不擔心?晗初,咱們一起給雲府尋條出路,也給彼此留出足夠的時間。嗯?”


    倘若在這之前,出岫還有一絲猶疑,然此刻聽了沈予這番話,她反而堅定了。所有的疑慮,所有的執拗,都融化在了他那個長長的尾音之中。


    他說,雲辭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


    他說,要與她共同擔負起雲氏的興衰;


    他說,要給彼此留出充足的時間……


    那她還有什麽好顧慮的?“我答應你……至多三年。三年之後,成與不成,我都隨你離開。”語畢,出岫眸中再次湧出兩行清痕,但這一次她是幸福的,動容的,亦是不舍的,留戀的。


    幸福動容於沈予的癡心守護,不舍留戀於雲氏的一切,確切說,是關於雲辭的一切。


    聽了出岫的三年承諾,沈予又笑了,那棱角分明的側臉雖然毫無血色,但那笑容卻沉穩如山,令出岫沒來由得感到安心。


    “三年……”沈予低沉而笑,卻因為太過激動牽扯到傷口,又是蹙了蹙眉:“三年之後,你二十五,我二十八。咱們可得抓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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