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心的這番話說得實在大膽,明麵上是指天授帝說話前後矛盾,暗地裏卻是指他沒有兌現承諾給沈予行賞,而且還冤枉雲氏。


    出岫在旁聽了著實一陣心驚,立刻行禮請罪:“妾身的婢女出語無狀,還望聖上恕罪。”


    聶沛瀟也反應過來,開口幫腔:“皇兄,切莫和一個小小婢女一般計較。”


    天授帝並未迴話,隻從座上起身,雙手背負走到淡心麵前。他的皂靴上繡著長盤金龍,威嚴凜然,淡心跪在地上瞥見那雙靴子,這才感到一絲後悔之意。她齒間咬著自己的舌頭,口中傳來一陣刺痛,以此來提醒自己行事毛糙,給出岫添了麻煩。


    而天授帝依然不語不動,也不去看淡心,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他忽而轉身看向沈予,冷聲問道:“你認為這婢女說得有道理嗎?”


    這明顯是要將難題扔給沈予了。倘若沈予迴答淡心在理,便是間接斥責天授帝沒有踐約;倘若他迴答淡心不在理,隻怕天授帝會順手推舟給淡心治罪。


    沈予與淡心相識多年,自問這話實在難以開口,更何況淡心的話中句句維護他,他又如何能反咬一口、恩將仇報?他唯有保持緘默,不予開口迴答。


    天授帝見狀長歎一聲,自行替他答話:“看來你也覺得朕說話不算數了。”


    “微臣不敢。”沈予連忙跪地迴道。


    天授帝卻沒再多說,也沒有發怒的跡象,隻一徑抬首望著天際那輪新月,良久長歎:“朕貴為一國之君,怎能在一個婢女麵前失言?沈予你來說,你要什麽賞賜?”


    “聖上!微臣惶恐!”沈予很是訝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天授帝卻是臉色更沉,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既然朕方才都說了,要許你高官厚祿,而如今你也安然無恙地從摘星樓下來,那自然是要踐言……否則,朕豈不是要失信於出岫夫人和她的婢女?”


    天授帝說到最後一句時,還隱隱帶著些似笑非笑的意思。他邊說邊瞟向出岫,陰測地再道:“沈予若是不說,不如夫人來說,朕該賞賜什麽高官厚祿給他?”


    出岫立刻垂眸迴道:“妾身一介婦人,不懂朝政大事。”


    氣氛忽然變得凝滯起來,無人敢再多說一句。半晌,但聽聶沛瀟遲疑著說道:“臣弟鬥膽有個提議,還望皇兄莫怪。”


    “說罷。”天授帝的語氣稍有緩和。


    “您登基時曾經大赦天下,文昌侯闔府也在大赦的名單之內……既然沈將軍該賞,臣弟鬥膽提議,請求恢複文昌侯的爵位,由次子沈予承襲。”聶沛瀟頓了頓,重點是在最後一句:“與此同時,撤銷沈予的從三品將軍一職。”


    此話無異於平地驚雷,這下子不僅沈予和出岫難以置信,就連天授帝本人也沒有想到,聶沛瀟竟會說出如此請求。天授帝看向這個九弟,見他麵上坦坦蕩蕩毫無遮掩,便也想到了他話中的深意——


    侯爵之位有無實權,全由皇帝說的算,倘若隻是恢複文昌侯的爵位,卻讓沈予卸下威遠將軍一職,其實是明升暗貶,將沈予的兵權剝去了……


    與此同時,出岫也想到了其中關竅。聶沛瀟的這個提議,不僅能夠消除天授帝對沈予的疑心,同時也是保下沈予的一個方法。沒有皇帝會對手無實權的侯爵抓著不放,所有皇帝都隻會忌憚手握兵權卻不聽話的臣子。


    顯然,如今的沈予在天授帝心中,是後者。


    不得不說這法子極好,皆大歡喜,但天授帝也有自己的思量。如今南北統一在即,雖說是計劃不起兵戈、和平統一,可難保不會再起什麽事端。如今南熙朝內文臣眾多,武將卻是後繼無人……


    此時如若架空沈予,剝奪了他的兵權,其實並非明智之舉,更何況沈予的確有帶兵之才,又剛剛打了勝仗迴來。天授帝在心中暗自思忖,忽然心生一計——閑時可以免了沈予的兵權,等到戰時再啟用他。


    想到此處,天授帝便對聶沛瀟道:“你這個提議不錯,但是有欠考慮。文昌侯府滿門抄斬是朕攝政時親自下的旨意,如若此刻再恢複這爵位,豈非是朕自食其言?”


    聶沛瀟一聽這話,以為自己的提議沒戲了,忙道:“是臣弟失言,考慮不周。”


    天授帝浮起一絲隱晦的魅笑看向沈予:“當年你父沈淙以文采出名,才會獲封‘文昌侯’,如今你是武將,再承襲這個爵位也不妥當。朕免去你的從三品將軍職,冊封你為‘威遠侯’,將原來的文昌侯府改為威遠侯府,也算變相遂了你的心願。”


    從威遠將軍擢升為威遠侯,看似都在武職一行。日後若有戰事,再重新加封沈予為“威遠將軍”也是光明正大。天授帝沒等沈予本人反應過來,已再次開口補充:“這爵位不世襲。”


    至此,眾人才反應過來,天授帝金口玉言,賜沈予封侯了!不世襲的爵位隻冊封本人,不蔭及子孫,雖然比之別的侯爵矮了半頭,可到底是封侯了!何況沈予還是罪臣之後!


    出岫最先醒悟過來,幾乎是要喜極而泣,她情不自禁看向沈予,見他胸前起伏不定,兩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麵上是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怔愣在原地沒有反應。


    聶沛瀟立刻出言提醒他:“還不快謝恩!”


    沈予這才迴過神來,麵上五味陳雜、喜不自勝,連忙下跪請道:“微臣,謝主隆恩。願吾皇萬歲!”


    說出這句話時,沈予的聲音還隱帶顫抖,難以遏製的複雜情感從他心中噴湧而出。他終於等到了!重振門楣的這一刻!


    從文到武,從文昌侯到威遠侯,他終於為沈氏一族洗清罪臣之名!縱然要為此交出兵權,沈予也認了!更何況他從不稀罕這兵權,他之所以帶兵打仗,也不過是因為他擅長此道,別無出路。如今能夠輕裝卸任,他求之不得!


    疏朗清輝的月色之下,出岫分明看到沈予目中隱隱泛起了水光。是的,她明白,她懂得,兵權對於沈予而言絕不重要,他更看重“威遠侯”三個字背後所蘊含的深意。從文昌侯府獲罪迄今,三年半時間,沈予隻用了短短三年半就完成了蛻變,重振了門楣!


    沈予、出岫、聶沛瀟此刻都處於狂喜之中,隻覺得今晚所發生的一切猶如一場夢境。而天授帝卻萬分清醒,淡淡垂目瞥著一直跪地的淡心,冷哼一聲:“你還要替你家姑爺說話嗎?”


    淡心嬌脆一笑,在地上深深行了一個叩拜大禮:“聖上英明神武、金口踐諾,奴婢無話可說,唯願吾皇福壽永享、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授帝鳳眼微眯看著淡心,也不命她起身,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忽而對她說道:“你倒是牙尖嘴利,很像一個人。”


    淡心不解,跪地抬眸望去,脫口反問:“像誰?”


    天授帝轉而看向出岫,話卻是對著淡心說的:“怎麽?你家夫人沒對你提起過?”


    聽到此處,出岫和聶沛瀟同時反應過來天授帝所指何人——鸞夙。的確,天授帝的摯愛鸞夙便是個伶牙俐齒的女子,性子直爽、膽子也夠大,不可否認在這點上,淡心的性子與鸞夙極為相似。


    出岫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唯恐天授帝情殤至極,會將淡心看做是鸞夙的替身,再讓她去進宮侍奉。出岫越想越覺得大有可能,否則他堂堂帝王怎會對一個婢女如此寬恕?不僅不治罪,還順著她的話為沈予加官進爵?


    出岫驚得背脊發涼,越發覺得今晚事多,不能再久留下去。於是她靈機一動,連忙撫著額頭,佯作腳步踉蹌,順勢往後栽倒。


    “夫人!”與此同時,淡心、竹影、聶沛瀟、沈予齊齊開口,唯恐她有什麽閃失。


    聶沛瀟離出岫最近,眼疾手快扶她一把,任其靠在懷中,關切問道:“你怎麽了?”


    出岫秀眉微蹙,不動聲色與聶沛瀟拉開距離,一手仍舊撫著額頭,一手扶著座椅靠背,故作抱恙:“妾身忽然覺得頭痛……許是吹風受了涼。”


    聶沛瀟不知出岫這病是真是假,再想起她今年三月才病愈,連忙招唿沈予:“你來替出岫把把脈。”


    出岫緩緩坐迴椅子上,擺手輕道:“不必,妾身還是早日迴府歇息罷。”她認為如此一來,便可光明正大地迴府,而淡心也就跟著自己迴去了。


    豈料天授帝並不鬆口,他見九弟如此擔心出岫,也對沈予命道:“你醫術不錯,去給夫人瞧瞧是什麽毛病。”


    沈予自己也是擔心不已,連忙走到出岫麵前為其把脈,診了半晌卻沒發現一絲異樣,不禁抬目看著她無聲詢問。


    出岫虛弱地蹙著秀眉,仿佛真得頭痛一樣,咬著下唇迴看沈予一眼。


    沈予立刻會意,再聽出岫氣息沉穩不似有恙,心中也清明過來,忙對天授帝稟道:“聖上,夫人是舊疾複發,須得盡快吃藥安神。”


    天授帝聞言將信將疑,反道:“這裏是城南,要迴城北雲府還得半個多時辰。不如你就在此開方熬藥,誠王府裏也長年備有藥材。”


    言罷他又再次看向跪地的淡心,似戲謔又似鄭重地命道:“你平身罷,好生照看你家夫人,若有什麽差池,即便朕饒了你,誠王也會治你的罪。”


    此話甫畢,天授帝竟是親自上前,躬身虛扶了淡心一把。這一幕落在出岫眼中,她覺得自己真的要頭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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