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下,幾位看客都沉浸在驚歎之中尚未迴神,聶沛瀟已攀著樓頂躍入第十層的露天廊台上,轉而入內順著迴旋樓梯走下來。


    再看第五層,沈予徑自從地上起身,輕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塵,又躬身拾起了一樣東西。然後,他從五層高的樓上憑欄一躍,似躡雲逐月般輕身落地,步伐沉穩走到天授帝麵前,下跪行禮道:“微臣罪該萬死,讓聖上受驚了。”


    天授帝麵沉如水沒有即刻迴話,緩緩看向他手中攥著的那把匕首,笑道:“為了贏朕一個承諾,你算是豁出性命了。”


    沈予聞言將頭埋得更低,道:“方才是誠王殿下君子仁義,沒有在微臣墜樓之時奪走匕首,否則它早已不在微臣手中……”他頓了頓,沉聲再道:“這一次比試,微臣認輸。”


    出岫瞧不見沈予此時的表情,僅能通過他的身形和語調來判定他的心情。他雖是跪著的,然身姿依舊挺拔清俊,錚錚骨氣難以遮掩;他語調沉穩鏗鏘有力,並無半分驚慌埋怨,甚至連一絲後怕也無。


    可出岫自己卻覺得後怕,既後怕於沈予兵行險招自救,也後怕於自己險些開口讓竹影去救人……


    越想越是一身冷汗,出岫覺得自己藏於袖中的雙手仍舊顫抖不止,一顆心也難以平複,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裏蹦躂出來。


    就在此刻,聶沛瀟也從摘星樓裏出來,徑直走到天授帝和出岫麵前,亦是下跪請罪:“讓皇兄受驚了,臣弟領罪。”


    天授帝露出寥寥笑意,道:“經鐸來得正好,沈予正在誇你君子仁義,說你沒有乘人之危去搶奪匕首。”


    聶沛瀟幹笑一聲,鄭重迴道:“其實沈將軍也是仁義君子,方才臣弟見他墜樓便有心拉他一把,他其實可以借力上攀,但他擔心臣弟會止不住下墜趨勢,所以寧肯自己懸空,也不願借力。”


    原來還有這一出內幕!出岫聞言更覺虛驚,天授帝卻是冷哼一聲:“沈予若膽敢借你之力攀迴樓頂,害你墜樓……即便他活著下來,朕也必定要他償命。”


    這話說得重了,聶沛瀟立刻打圓場:“瞧您說的,這不是虛驚一場麽,再者沈將軍與臣弟相識多年,他絕不是這種人。”


    天授帝仍舊不鬆口,又道:“下次再有這種比試,還是聽了岑江的建議,綁上繩子罷。”


    聶沛瀟哈哈大笑:“不會再有下一次了,遇上沈將軍這等對手,估摸此生也就這一迴了。臣弟遺憾方才自己身在樓頂,沒能看清楚沈將軍自救的全過程,反而不如皇兄和出岫夫人有眼福。”


    “風涼話!”天授帝斥道,帶著幾分親近之意。


    聶沛瀟見沈予仍舊不言不語地跪著,再想起方才天授帝允諾過的事,遂小心翼翼地試探:“皇兄,那今晚的比試算不算沈將軍贏了?”


    天授帝鳳眼微眯,麵上閃過一絲戾氣。他轉而看向桌案上的香爐,那柱香早已在沈予墜樓自救時已燃到了盡頭,隻剩下一爐子細細的香灰。


    天授帝淡淡說了一句:“時辰過了。”


    聶沛瀟麵上霎時湧現出失望神色,他沒料到會是這個結局。他本以為要麽是自己贏,要麽是沈予贏,總歸能有一個人替沈予開口求情……


    沈予反倒顯得很坦然,依舊跪地等待發落,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微臣驚擾聖駕,甘願領罪。”


    “是該領罪。”天授帝意有所指。


    四人之中,唯有出岫不知內情,此刻不禁在心中暗自詫異。領罪?沈予連性命都險些丟了,怎麽還要領罪?況且他是在薑地平亂有功的人!


    出岫隻覺得帝心莫測,想要開口替沈予討個饒,遂故作鎮定地從座上起身,笑道:“聖上,沈將軍好歹是我雲氏的姑爺,您不獎賞便算了,怎麽還要罰?”


    “哦?夫人還不知道嗎?”天授帝挑眉,魅惑麵容閃著陰測的笑意,重新坐定在椅子上,道:“沈予私自……”


    “離京”二字尚未出口,忽聽一個嬌俏的女聲嚷道:“咦?這柱香還沒燒完!”正是淡心在說話。


    若在平時,出岫必定要斥責淡心僭越,但此刻聽她說了這番話,卻是驚喜萬分,連忙朝那香爐看去。隻見淡心素手伸出,徐徐撥開香爐裏層層覆蓋著的香灰,果然有一小截香倒在香爐裏頭,而且,真的還在冒著星火!


    這實在是難得一見,看來竟連蒼天也在幫著沈予。天授帝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薄唇緊抿不發一語。


    聶沛瀟連忙走到案前求證,喜道:“皇兄!這次算是沈將軍贏了罷?”


    “君無戲言。”天授帝拈起一指香灰,在兩個指尖內細細研磨,再看沈予道:“你先平身罷。”


    “謝聖上!”沈予終於從地上起身,卻是繞步走到出岫麵前,將掌中握住的匕首緩緩遞出:“完璧歸趙。”四個字,重逾千斤,是他用性命換來的完整。


    出岫方才在樓下觀戰,並不知道沈予為何會失足墜樓,更不懂他此刻平靜語氣中潛藏著的翻湧情緒。她皓腕伸出,緩緩接過那柄寒冷之物,險些手指打滑拿捏不住:“多謝將軍。”


    聶沛瀟將兩人這一幕看在眼中,終於醒悟到了什麽事。別人不知沈予為何會失足墜樓,他卻在樓頂看得一清二楚——因為那把匕首。他原本以為,沈予是太想要贏,太想謀求這個免罪的機會,所以才會不顧性命去保下匕首。


    可眼前沈予和出岫之間的暗潮湧動如此明顯,尤其沈予,在經曆過方才驚魂的墜樓時刻過後,他的平靜實在太過異常,這顯然不是常人該有的反應,也唯有一個理由能夠解釋——偽裝。


    沈予是在偽裝沉穩,那麽出岫便是在偽裝淡然,然而她眸底流瀉出的閃躲之意如此明顯,還有對那柄匕首所表露出的愛不釋手……都意味著這把匕首有故事,而且沈予也知道其中的故事。


    聶沛瀟的腦海中閃過幾道思緒,不禁心底一沉,變得黯然起來。沈予此刻也已退迴原位之上,等待天授帝開口示下。後者斂聲笑道:“朕知道你們所求為何……既然沈予奪了這把匕首,朕自然履行諾言。”


    天授帝沉吟片刻,繼續道:“沈予此次前去薑地平亂有功,功過相抵,他擅自離京之事朕就不予追究了。”


    擅自離京?沈予何曾擅自離京了?出岫不明所以,一時忘記自己曾臥榻養病半年,在此期間錯過了許多事。她原本想要問個究竟,但轉念一想,既然天授帝已發話“不予追究”,自己再開口詢問也沒什麽意思了,總之事情已經過去,有驚無險。


    這邊廂出岫兀自轉念思量,那邊廂聶沛瀟亦是苦澀難當,再加上沈予心中翻湧起伏,這三人此刻沒有一個是正常的。


    天授帝自己是過來人,也知道三角關係最令人頭痛,眼見聶沛瀟沒有為雲承請旨賜婚,暗道這個九弟為他人作了嫁衣裳。但細細想來,聶沛瀟麾下有如此看重之人,也是一樁好事。


    這頓夜宴至此算是到了盡頭,帝心難測,顯然這一次是天授帝給沈予的考驗,而沈予也已經通過了考驗。至於天授帝是存心想讓沈予墜樓至死?還是會在關鍵時刻下令救人?


    再也無人得知。


    天授帝適時抬首望了望天色:“今夜不早了,都散了罷。”


    他邊說邊欲起身,豈料淡心嬌滴滴的脆聲卻在此時再次響起:“聖上!您還沒獎賞沈將軍呢!”


    天授帝聞言不解,再看說話的是出岫身邊的貼身婢女,也不好發怒,遂隻做沒有聽見。


    “淡心!”出岫見她忽然開口說出這句話來,也是嚇了一跳。


    聶沛瀟唯恐天授帝因此再惱起來,也顧不得身份地位,連忙放下身段對淡心解釋道:“你有所不知,沈將軍前些日子犯了件錯事,今晚他搶得彩頭,聖上便許他功過相抵了。”


    淡心聞言“咦”了一聲:“奴婢正是疑惑在此。方才聖上明明是說‘沈予此次前去薑地平亂有功,功過相抵,他擅自離京之事朕就不予追究了’。聽這話的意思,不該是說沈將軍平亂有功,才功過相抵的嗎?那與他今晚搶得匕首的彩頭有什麽幹係?這彩頭的賞賜還沒給呢!”


    淡心此話一出,聶沛瀟立刻被堵得無話可說。這個小小婢女竟是抓住了天子話中的漏洞,可是她又說得沒錯。方才皇兄的確是說沈予“平亂有功、功過相抵”,與今晚奪得匕首的賞罰沒有一絲幹係……


    聶沛瀟與出岫皆是大為無奈。天授帝聞言反倒挑眉,神色莫測地看向出岫:“連夫人的婢女都如此伶牙俐齒……該不會是夫人事先設計好的罷?雲氏想為姑爺謀求高官厚祿?”


    出岫心中一驚,正待起身迴話,隻見淡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抬眸看向天授帝:“奴婢鬥膽,還是有話要說。”


    天授帝轉而看她,冷冷吐出一個“說”字。


    淡心不愧是雲辭教導出來的大丫鬟,此刻麵對天授帝迫人的勢氣竟沒有一絲畏懼,吐字清晰流暢:“聖上您方才說‘雲氏想為姑爺謀求高官厚祿’,這句話真真是冤枉了我家夫人。”


    “哦?”天授帝不耐地蹙眉,以為這小小奴婢要為出岫開脫。


    豈料淡心神色沉穩盈盈迴道:“剛才沈將軍懸於半空中時,是您親口說的‘沈予若連這點自救的能力都沒有,朕為何用他?為何要許他高官厚祿?’這話難道不是您自己許諾沈將軍高官厚祿嗎?那又關雲氏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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