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如天授帝所說,雲府在城北,誠王府在城南,出岫倘若此時返迴雲府,路上耽擱時間太長,不如就地在誠王府醫治。


    他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出岫和沈予皆抓不住漏洞,後者唯有抱拳稱是,向聶沛瀟問道:“殿下,府上的藥材庫在何處?微臣需要去找幾副藥材。”


    聶沛瀟沉吟片刻,道:“摘星樓裏有筆墨紙硯,你隻管開方子,本王親自陪你走一趟藥材庫。”


    沈予擺手否道:“無需筆墨紙硯,藥方已在微臣心中,勞煩殿下帶路了。”說著他又瞟了一眼出岫,那目光頗具深意,仿佛是在示意她稍安勿躁。


    既然沈予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必定會借機出去和聶沛瀟商量對策,如此一想,出岫也稍感安心,用左臂手肘撐在座椅扶手上,撫著額頭嬌弱地迴禮:“那有勞殿下和侯爺了。”


    “夫人倒是改口挺快。”天授帝話中不乏暗嘲,出岫假作沒聽出來,仍舊裝病,猶如一朵發蔫兒的花朵靜坐無聲。


    聶沛瀟擔心出岫是真病,見狀連忙催促沈予:“事不宜遲,咱們走罷。”


    兩人立刻朝天授帝告退,繼而匆匆出了摘星樓的園子。出岫眼見兩人走遠,心中長舒一口氣,暗自祈禱聶沛瀟能想出法子阻止天授帝的心思。


    不是她多慮,隻是帝王之心實在莫測,眼前這位天授帝尤其如此。方才淡心三番兩次頂撞於他,他不僅沒有降罪,反指淡心性格肖似鸞夙……


    出岫的柔荑依舊撐著額頭,那寬大的衣袖流瀉下來,恰好能遮住她整張容顏。她悄悄地抬眸去看天授帝,不看還好,一看真真是嚇一跳,天授帝的目光正正落在自己身後的淡心身上,麵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右手還不住摩挲左手上的扳指……


    這個意思是……出岫心中越發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忍不住開口道:“聖上……”


    與此同時,卻聽淡心也開口稟道:“聖上,可否喚來婢女給我家夫人添盞熱茶?奴婢瞧著夫人她冷汗直流。”


    淡心還真是越發大膽了!這不是自己找死麽!出岫情急之下嗬斥她:“淡心你做什麽?我平日是如何教你規矩的?今日你三番兩次頂撞聖上,聖上寬宏大量沒有降罪於你,你還得寸進尺了?”


    淡心以為出岫是真病,更不知道這其中內情,麵上也是一番委屈的模樣,咬著下唇不敢多言。


    竹影見狀,連忙在旁低聲勸道:“夫人注意身子,別氣得頭更痛了。淡心不知禮數,您迴去慢慢教便是了。”


    天授帝冷眼旁觀這主仆兩人一唱一和,半晌亦是笑道:“夫人有忠婢如此,不該生氣反該歡喜才對。”


    出岫又做樣子嗬斥了淡心幾句,後者委委屈屈地道:“奴婢知錯了,您別氣壞了身子。”


    天授帝見淡心裝得有板有眼,心中隻覺得好笑,繼而也對出岫道:“夫人這婢女說得對,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否則朕的九弟可是要心疼了。”


    “聖上……”出岫驚詫於他會說出這句話來,赧然的同時,也有些惱怒。


    天授帝隻作未見,繼續道:“他很關心夫人,一片赤誠不似作假。夫人不妨考慮看看。”


    出岫見他越說越離譜,忍不住反駁道:“聖上今次微服入城時,難道沒瞧見城門前頭的四座牌坊嗎?”


    天授帝眉峰一凜,雙手背負輕聲笑道:“夫人是在怪朕不該賜立那座貞節牌坊?還是在提醒朕不該出爾反爾?”


    出岫垂眸,一時也忘記自己正在“頭痛”,低聲且鏗鏘地反問:“聖上以為呢?”


    天授帝朗聲大笑:“夫人若當真動搖心意,那座貞節牌坊也不是什麽難事。人都是會變的,朕當初反對經鐸追慕夫人,如今朕改變主意了。”


    出岫搖頭歎氣:“那也隻是您的心意變了,而並非妾身。”


    天授帝語中流露出一絲玩味:“如今朕也不知道,是該讚賞夫人心誌彌堅?還是斥責夫人冥頑不靈。”


    出岫哂笑一聲,亦是複雜地歎道:“反正妾身打算卸下重擔,孀居雲府足不出戶,大約以後與誠王殿下也沒什麽再見的機會……時日久了,他自然會忘。”


    “隻怕想忘而不能忘。”天授帝長歎一聲,毫不避忌竹影和淡心在場,唏噓再歎:“未曾料到,我兄弟二人在情路上竟然如此相似……不過經鐸比朕幸運,至少他與夫人同處一城。”


    聞言,出岫亦是沉默了,她不知該如何接話。鸞夙遠走,天授帝甚至連她如今身在何處都不知道,這的確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一時之間,園子裏陷入一片黯然的氣氛,好在這情緒沒有持續太久,便被聶沛瀟與沈予的返迴而打斷。兩人身上都有一股濃重的藥香,可見方才他們當真是去了一趟藥材庫。


    聶沛瀟先對出岫道:“夫人莫急,藥已經熬上了。一會兒會有婢女送過來。”


    “多謝殿下。”出岫頷首而迴。


    天授帝聽了這話,十分犀利地道:“也許你二人是白跑一趟了,朕瞧著方才出岫夫人好多了。”言下之意,直指出岫裝病,沈予包庇。


    聶沛瀟方才也聽沈予說了內情,便替出岫打圓場:“夫人去年底生了一場大病,直至今年春上才將養過來,今夜又瞧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比武,一時抱恙也是尋常,她若是能自行緩過來,最好不過。”


    沈予亦道:“夫人臉色是好一些了,方才煞白得厲害。”


    出岫暗道自己方才是被淡心嚇白的,正待開口說句什麽,但見一個侍從匆匆跑過來稟道:“啟奏聖上、誠王殿下,園子外頭來了個婢女,說是送藥來的。”


    聶沛瀟立刻精神一震,露出一抹難以辨認的狡黠笑意:“讓她進來。”


    沈予亦是勾唇不語。


    片刻,眾人遙遙瞧見一個綠衣女子端著托盤走來,其上放著一個藥盅。出岫眯著雙眸仔細打量,隻覺得這女子身段娉婷,窈窕可人,身影甚為眼熟,尤其是這身綠衣……


    她還沒反應過來,那女子已手執托盤走到天授帝麵前,黃鶯出穀般盈盈行禮:“民女子涵,願吾皇萬歲。”


    一股藥香霎時從藥盅裏飄出來,彌散在幾人之間,也遮擋了子涵身上原本的蘭芝草香氣。天授帝看都沒看她一眼,蹙眉命道:“服侍夫人喝藥罷。”


    子涵的身形一頓,似乎有些意外,繼而低低迴了一聲:“是”。可那語氣分明帶著幾分失落。


    原來她就是子涵。出岫循著燈影望去,隻能瞧見她一個側臉,而且還不是特別真切。這子涵姑娘怎會出現在此地?誠王府裏那麽多婢女,哪一個進來端湯端藥不行,為何偏偏是她?


    出岫的心思頓時一沉,再想起這湯藥是子涵端來的,也順勢聯想到會是沈予吩咐她熬的藥。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沈予今晚來誠王府戍衛還要帶著他這位“救命恩人”!


    想到此處,出岫隻覺得口中泛起陣陣苦澀,分明這藥還沒有下肚,緣何會比喝了藥還覺得苦口?是了,必定是她聞了太多的藥味兒。


    眼見那綠衣的子涵姑娘朝自己越來越近,出岫刻意不想去看她,拒道:“妾身覺得好多了,不必再喝藥。”


    而此時子涵已走到出岫身邊,正打算端起托盤上的藥盅遞給她,聽了這句話,手便晾在了半空中。子涵抬眸看向出岫,語氣中有一絲不耐:“那您到底喝不喝了?”


    出岫隻得迴眸看她,尚未迴話,卻因她的長相而大吃一驚,失儀地起身反問:“鸞夙?!”


    粉腮朱唇、顏如渥丹,眉宇間難以遮掩的清高倨傲,以及那淡如煙的遠山眉目……不是鸞夙是誰?


    然而子涵卻沒有反應過來,杵在那兒一臉不解地問道:“鸞夙是誰?”


    隻這一個表情,出岫也知道自己認錯人了。若是這位子涵姑娘靜默著不動,那長相還當真是像極了鸞夙,可她一開口說話,還有那說話時的語態神情,與鸞夙實在相去太遠了。


    鸞夙雖然是風塵女子,但好歹出身於大家閨秀,又與幾位人中之龍交往過密,渾身都是清高傲氣;反觀這位子涵姑娘,估摸是在薑地受慣了欺負,有些土土的氣質,與鸞夙相比也隻是形似而神不似。


    若不是方才天授帝提起,出岫還真沒覺得淡心與鸞夙相像。可如今與這位子涵姑娘一比,出岫竟也覺得淡心像了,與鸞夙的氣質實在太像,雖然兩人長得並不相似。


    而這位子涵姑娘,長得雖像,氣質不像。


    出岫不禁在心中歎氣,側首看了看身後的淡心,又看了看眼前的子涵……若是這兩人能揉在一起,那可真真就是第二個鸞夙了!


    她兀自在心中對比著淡心和子涵,不遠處的天授帝也成功被“鸞夙”二字吸引了注意力。他大步朝出岫的方向邁過來,突然一把抓住子涵的胳膊,狠狠強迫她迴身。


    子涵不期然地被人拽著轉身,手上不穩腳下趔趄,捧著的藥盅立刻向外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朝著麵對她的出岫。


    滾燙的藥汁在從盅內灑出,在夜空中還隱隱可見冒著熱氣。眼看藥汁即將潑了出岫一身,聶沛瀟與沈予都是萬分焦急,偏生兩人離得太遠,中間又隔著天授帝和子涵,想要去搭救出岫都來不及。


    便在此時,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忽然撲向出岫,將她緊緊護在自己懷中。隻聽一聲隱忍而又痛苦的呻吟隨之響起,下一刻,滾燙的藥汁已全部潑向淡心背部,就連藥盅也撞在了她的脊梁骨上。


    “咣當”一聲,藥盅落地,摔得粉碎。而淡心還死死護著出岫,強忍疼痛道:“夫人……”隻吐出這兩個字,她整個人已疼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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