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痕,清疏皎銀。出岫特意穿了一身華美鄭重的裙裾,打算前去誠王府赴宴。淺綠色的煙紗用金絲繡滿惑人的不具名祥紋,繁複精致,使得原本素簡的布料因此而變得錦繡非常。


    碧玉手釧、翡翠耳墜、就連飛雲髻上插著的簪子也是青山綠玉,上好的玉質通體流翠,婉轉動人。淡心看了出岫這身妝扮,不禁嘖嘖直歎:“夫人合該打扮打扮,真是美極。”


    竹揚也在一旁笑道:“這一身淺綠色搭配得極好,夏季著綠,賞心悅目。”


    的確是一身淺綠色嗬!衣裙、配飾無不泛綠。出岫低眉看著自己皓腕上的手釧,玉質晶瑩,在闌珊燈影下泛著碧綠流光。不知為何,她腦海之中倏然閃過一個畫麵——


    耀眼的陽光之下,一隻盈白玉手從車輦內緩緩伸出,被另一隻寬厚溫熱的手掌徐徐握緊,那淺綠色的衣袖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綠衫女子翩躚生姿。


    這是沈予凱旋入城時的情景,綠衫女子走下車輦的那一幕,生生烙印在了出岫的心頭,有一種想忘而忘不掉的奇異。越是不想記起,越是難以忘卻,時隔半個多月,她每每不經意想起總是覺得惹眼,甚至是……刺目。


    淺綠色……那名喚“子涵”的女子也是穿的淺綠色。出岫心中忽然生出一陣排斥感,抗拒自己穿著這種顏色,於是立刻走到梳妝台前坐下,對淡心道:“換裝!”


    如此重新忙碌了小半個時辰,出岫換了件水藍色衣裙,妝容與配飾也做了相應的替換。這邊廂剛剛再次梳妝完畢,那邊廂竹影已在外頭稟報:“夫人,誠王府的馬車到了。”


    出岫應聲起身,蓮步輕移繞過屏風,款款走向寢閨門外,道:“竹影,你隨我一起去。”


    竹揚聞言有些擔憂,自告奮勇道:“夫人,要不我也隨您一起罷。”


    “不行!”竹揚剛一提出這要求,出岫和竹影同時脫口拒絕。出岫望了望她仍舊平坦的小腹,笑道:“都快三個月了,你怎麽能亂動?在知言軒裏好生養著,若是出個什麽差池,竹影怕是不會輕饒於我。”


    可是竹揚依然放不下心:“那您多派幾個暗衛跟著。”


    出岫搖頭:“這不是一般的宴請,而是天授皇帝親自宴邀,我若浩浩蕩蕩帶了一眾護衛,豈不是冒犯天顏?讓人以為我雲氏在向當今聖上示威。”


    出岫轉而再看淡心,接著道:“去的人越多,越是容易招惹事端。你和竹影隨我去,足夠了。”


    淡心點頭稱是,想了想也勸道:“夫人,好歹你也帶一件防身的利器罷?”


    出岫遲疑一瞬:“誠王府戒備森嚴,還有天授帝的護衛在旁,你們怕什麽?”不過話雖如此說,她還是笑著對淡心命道:“你去將我案頭的匕首拿來罷。”


    淡心領命匆匆而去,不多時捧著一把匕首過來,歎道:“這等冷硬之物您還將它放在床頭,我光拿著都覺得寒氣逼人,想打哆嗦。”她邊說邊將匕首奉至出岫手中,評價道:“不過這匕首真好看。”


    出岫沒再說話,笑著從淡心手中接過匕首。這與其說是把匕首,不若說是個精美的玩件,因為實在太過華麗,竟能教人忘記它原本的作用。匕鞘上鑲嵌的紅寶石色彩剔透、耀眼奪目,匕身上那個深深鐫刻的“深”字如此刻骨,令人不得不銘記於心。


    然而出岫已記不得,她留下這把匕首,究竟是因為雲辭?還是因為沈予?


    斂迴神思,出岫匆匆將匕首收入袖中,抬眸望了望這清輝夜色,不禁歎道:“原本是大好夜景,卻要去赴一場前途未明的帝王之宴……今晚在天授皇帝麵前,你們兩人一切謹慎小心。”


    “是。”竹影和淡心齊齊迴道,跟隨出岫離開知言軒,徑直往大門方向而去。繁盛數百年的雲府恢弘莊嚴,朱漆正門緩緩開啟,發出低沉肅穆的聲響。出岫一身華服款款邁出,帶著淡心與竹影上了誠王府的馬車,去赴這一場微妙的夜宴。


    *****


    今夜的小宴設在了誠王府南側的摘星樓。這是誠王府內最高的一棟小樓,十層高,一層一層越來越尖、越來越窄,從外觀望,便如一座底寬頭尖的寶塔。樓頂的琉璃瓦上片片點綴著金漆,第十層的屋簷外掛滿了燈籠,將琉璃瓦上的金漆映射出星星點點的光澤,無論是誰登上最高的這一層,都會產生一種執燈摘星的錯覺。


    夜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荷花清香,煙波送爽,分外怡人。出岫在侍從的引領下款步朝摘星樓走去,她明明瞧著那燈火閃爍的小樓近在眼前,可真正走過去,卻著實費了不少功夫。帶著竹影、淡心轉過抄手遊廊,映入眼簾的是一汪湖泊,沿湖跨過白玉拱橋轉入林蔭深處,才算真正到了摘星樓園外。


    剛走到小園深門,忽有一人將出岫攔下:“夫人莫怪,奉聖上旨意,入園者一律需要搜身。”


    搜身?那豈不是自己袖中的匕首也會被搜出來?出岫懊惱自己大意,竟然忘了禦前不能攜帶利器。眼看著一個女護衛已將淡心渾身上下都搜了一遍,竹影也被迫將佩劍交出,她便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把匕首交出來了。


    出岫斟酌片刻,對那頗為眼熟的侍衛問道:“您是岑大人?”她記得從前慕王身邊有個侍衛名喚“岑江”,想必該是此人。


    那年輕的侍衛輕笑起來:“夫人還記得?在下正是禦前三品帶刀侍衛,岑江。”


    “岑大人,許久不見。”出岫淡笑著道:“實不相瞞,妾身揣了一把防身匕首,自然是要交出來,但煩請夜宴結束之後,您再將它歸還妾身。”出岫停頓片刻,補充一句:“這把匕首對妾身而言很是重要。”


    岑江沉吟片刻,點頭正打算說出一個“好”字,此刻忽聽身後響起一聲招唿:“岑大人,出岫夫人到了嗎?”


    這個聲音是……出岫陡然一慌,莫名地竟有些心虛之感,袖中揣著的匕首也霎時變作千斤之重,重得令她不堪負擔。


    岑江並未察覺出岫的異樣,循聲望向身後,問道:“沈將軍,聖上可是等急了?”


    沈予沒再迴答,邁步朝深門處走來,今日他亦是一身便服,仍舊是他最喜穿的湖藍色,倒與出岫的水藍裙裾相得益彰。如今他官居從三品,但岑江卻是正三品禦前侍衛,因而沈予的官職還要比岑江低半格。


    但見此刻沈予已雙手負立走到深門處,率先向岑江行禮:“岑大人。”


    岑江客氣頷首:“沈將軍不必多禮。”


    沈予麵上並未流露過多神情,轉而客氣地問候出岫:“夫人既到了,快請進去罷,方才聖上還問起您。”


    在外人麵前,彼此還是要恪守禮節,於是出岫微微頷首,算是對沈予還禮。


    岑江見狀也不多做為難,隻對出岫道:“那煩請夫人將匕首交出來罷,待到宴後,在下必當原物奉還。”


    出岫聞言隻緊緊攥著袖口,竟是不敢當著沈予的麵將那把匕首掏出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感情的逃犯,被沈予死死追擊不放,而這一刻,她已無處可逃,唯有現形伏法。


    岑江見她不語不動,再行催促:“夫人,莫教聖上等急了,您看沈將軍都出來催問了。”


    出岫不敢抬眸去看五步之遙的沈予,隻得緩緩將袖中那柄匕首取出來,交到岑江手中。後者立時發出低聲讚歎,評價道:“這把匕首入手生寒、小巧精致,不是俗物。”言罷他又停頓片刻,再讚:“能得夫人青睞,必然也不會是俗物。”


    出岫仍舊垂眸不語,那邊廂一個女護衛已走到她身前,恭恭敬敬道了一聲:“夫人,得罪了。”然後便在她身上略略搜了一遍。


    出岫如同石化一般呆立原地,一直等那女護衛搜完身,才埋頭往摘星樓而去。待走過沈予身邊時,忽聽他低聲喚了一句:“夫人。”


    出岫腳步微頓,凝聲低問:“沈將軍有事?”她佯作不經意地抬眸看去,隻見沈予的俊目之中耀著斑斕星輝,藏匿於其中的是絲絲笑意,既驚且喜。


    他唇畔微勾,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徐徐響起:“夫人的匕首很精致,也很……配你。”


    聽聞此言,出岫悔得腸子都青了。雲府中那麽多小巧鋒刃的利器,為何自己偏偏帶了這把匕首出來?又為何偏偏被沈予瞧見?他方才說的最後一句話,分明藏著萬千深意,仿佛是在提醒著她,鴛鴦匕首各執一把,而另一把匕首如今就在他那裏。


    身旁沈予的氣息驟然壓來,幾乎迫人窒息。出岫心中的慌亂再也無法掩飾,遂口不擇言地道:“多謝將軍誇獎,這把匕首乃是先夫遺物,妾身自然愛惜。”


    “是嗎?”沈予雲淡風輕的笑問一句,分明是看出了她的慌亂與心虛。


    出岫唯恐說多錯多,再者此處人多口雜,她不敢再多言,連忙轉移話題,對淡心和竹影命道:“見了咱們家姑爺,怎麽都忘了規矩?”那口氣,是鮮少的急切與喝斥。


    淡心與竹影立刻會意,齊齊對沈予行禮道:“屬下(奴婢)見過姑爺。”


    這一次,沈予聽到“姑爺”二字並沒有發脾氣,甚至連一絲冷意都無。他深如幽潭的眼底流瀉出湧動的情潮,帶著難以忽略的情愫,對他兩人朗聲笑道:“不必拘禮。”


    出岫再也不敢看他的表情,更不敢多做停留,朱唇緊抿匆匆邁步進了摘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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