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帝有密旨傳來?兩人立刻打起精神,聶沛瀟朝外命道:“快送進來。”


    馮飛領命入內,將一個密封嚴實的蠟丸送到聶沛瀟手中。聶沛瀟就著案上燭火將蠟丸緩緩融化,露出裏頭一個更小的圓球,也不知是用什麽材質做成的,竟不怕火燒。


    聶沛瀟並不避忌沈予在場,坦蕩笑道:“尋常的蠟丸隻需用刀切開即可。但皇兄發明的這種蠟丸很是獨特,若用小刀直接切開會引出其中的毒氣,必須要用他獨創的特殊手法才能解開。”


    沈予刻意別過頭,不去看聶沛瀟如何拆封這道密旨,隻附和讚道:“聖上不愧是出身軍中,這法子甚好,也不必擔心蠟丸會落入敵手。”


    而聶沛瀟此時已將蠟丸完全拆開,並將其中的紙條展開細看。燭火之下,但見字條上隻有寥寥數字:


    “帝微服出巡,不日將抵煙嵐,傳令大軍留在房州待命即可。”字條末尾還有一個特殊的標誌,表示這條消息可以告訴親信知道,並不是絕密。


    聶沛瀟看完字條之後麵有喜色,立刻將其就著燭火燃盡,又對沈予笑道:“子奉,這次你有救了。皇兄他要來煙嵐城,讓咱們不必啟程赴京,在此待命即可。”


    “當真?”沈予聞言又驚又喜:“您沒誆我罷?”


    “誆你做甚?”聶沛瀟再笑:“若是咱們迴京州,我還擔心有人拿你擅自離京之事大做文章,攛掇皇兄治你的罪。可倘若是他來煙嵐城……這事就好辦了。”


    自從聶沛涵登基稱帝之後,聶沛瀟也逐漸不再喚他“七哥”,而是改稱“皇兄”。


    沈予自然明白聶沛瀟的意思。若是在朝內,難保不會有人針對聶沛瀟或者自己,亦或者是針對屢戰屢勝的誠王大軍。這些人會捏著這個把柄不放,刻意將自己擅自離京的事情鬧大。


    可倘他不去京州複命,沒了那些煽風點火的小人,想必天授帝的火氣會變小很多,屆時再由聶沛瀟從旁勸說幾句,大約此事也就大事化小、不予追究了。


    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沈予不由心頭一鬆,又問道:“聖上幾時抵達煙嵐城?”


    “密旨上沒說,應該是快了。”聶沛瀟用手指敲打著案幾:“這你就不必擔心了,你隻管負責治軍,別讓我在皇兄麵前丟臉就行了。”


    “末將領命。”沈予立刻神采奕奕,這幾日身上的肅殺之氣也忽然變得柔和起來。想了想,他轉而問出一句略顯僭越的話:“聖上初初登基,為何不在宮裏坐鎮,會突然微服出巡?”


    聶沛瀟想了一瞬,才道:“此事我隻說給你聽,你別告訴旁人。”他低下聲音,緩緩吐露:“從前皇兄龍潛房州時,曾娶過一房側妃名喚‘鸞夙’,是個風塵女子出身。皇兄對她用情至深,怎奈鸞夙心係北宣晟瑞帝臣暄,不大領情。後來臣暄病逝,她傷心之餘請求離開房州,皇兄不忍她日漸憔悴,最終還是選擇放手……”


    話到此處,聶沛瀟也不禁語帶一絲黯然:“皇兄這輩子就動過這一次心,用過這一次情,還沒落下個好結局。聽說鸞夙最近出海避世了,我猜測皇兄是因為太過傷情,才微服出來散心,順道迴煙嵐城緬懷故人。”


    聽了這段秘辛,沈予頗為訝異:“如聖上這般……胸懷天下的帝王,也會兒女情長?”


    聶沛瀟點頭:“怎麽不會?當初他執意要娶鸞夙,此事還鬧得挺大的……我也見過鸞夙,若是單論性子和長相,她根本比不上出岫,也並非什麽絕色。我不知皇兄是看中了她哪一點,為她傷情了這麽多年。”


    “許是緣分到了。”沈予歎道:“‘情’之一字,誰又說得準。”


    “你說得對。”聶沛瀟亦是點頭:“就如今我這座誠王府裏,鸞夙當年住過的院子還空置著,誰都沒讓住進去,務求保持原貌,我還派了專人每日灑掃。當初我來接管房州時,皇兄特意吩咐我,務必照料好那院子裏的蘭芝草圃……我估摸著也是因為鸞夙。”


    沈予聞言笑著搖頭:“您今日對我吐露這麽多聖上的私事,我可是要遭殺頭之罪的。”


    聶沛瀟大笑著從案前起身,一掌拍在沈予肩頭:“你這項上人頭長得挺牢,一時半刻恐怕砍不下來。”


    饒是如此,沈予還是有些擔心:“怕隻怕聖上如今正值傷情之時,心情不好,會拿我開刀治罪。”


    “將心比心,皇兄會理解你的。”聶沛瀟頗有深意地笑道:“再者言,本王還有秘密武器,一旦使出,你的事必定水到渠成。”


    “哦?”沈予立刻會意:“您指的是……恐怕不行罷。”


    “那咱們走著瞧。”聶沛瀟並不戳破:“我覺得可行。”


    “但願如此……”事到如今,沈予也別無他法,唯有選擇相信聶沛瀟。


    兩人說了這麽久的話,沈予才發現營帳外的喧囂聲小了許多,至少沒有聶沛瀟來之前那麽恣意。顯然聶沛瀟本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側首看了看擱在氈毯上的烤全羊,笑道:“這都涼了,一股子膻味。”


    “我命人端出去。”沈予遲疑片刻:“要不讓他們再烤一隻送進來?我陪您小酌幾杯?”


    聶沛瀟擺手:“不了,我在此久留,將士們也拘束得很。但是過了今晚你可要立威,不能教皇兄入城時看到咱們大軍在吃吃喝喝。”


    “這是自然,隻準他們放縱這一晚。”沈予笑迴。


    聶沛瀟就此邁步往外走,邊走邊道:“瞧見他們圍著篝火吃肉喝酒,我倒是想起我自己來。當年初初跟著皇兄上戰場,我也曾如此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真是痛快。”


    沈予聞言隻想笑:“您如今正值盛年,怎麽也說起‘想當年’的事兒了?聽著倒像個垂暮之人。”


    聶沛瀟沒再接話,抿著薄唇淺笑。誠王府的隨侍們立刻跟上,外頭的將士們也再次起身,紛紛下跪恭送誠王殿下。沈予將聶沛瀟一路送到城西大營之外,才聽他最後囑咐一句:“篝火雖熱鬧,但今夜有風,須得注意千萬別走水。”


    在外人麵前,沈予也十分注重措辭:“末將領命,多謝殿下體恤。”


    聶沛瀟“嗯”了一聲,抬手示意,侍從立刻牽了他的坐騎“追風”過來。他幹脆利落翻身上馬,未發一言揚長而去。


    夜色光影之下,城西大營的火光高照,映得那紫衣的背影格外挺拔瀟灑,禦馬絕塵猶如戰神。


    *****


    整整十五日後,南熙天授帝聶沛涵微服抵達煙嵐城。在這期間,由於誠王大軍沒有按時赴京,出岫也覺察到了異樣。經過雲氏暗衛打聽來的消息,她最早摸清天授帝抵達煙嵐城的確切日子,竟比聶沛瀟還要早半日得到消息。


    可知道歸知道,知道了還要假裝不知道。這半月裏出岫沒再見過沈予和聶沛瀟,這兩人為了準備迎接天授帝微服大駕而忙得不可開交,再則出岫也是足不出戶。


    竹揚如今懷有身孕,女護衛的差事是不能再做了,依照太夫人原本的意思,是要再配一個新的女護衛來接替竹揚。可出岫卻懶怠折騰,況且她也打算減少外出次數,漸漸不再拋頭露麵。


    左右雲承已經十四歲了,也已經接手不少生意庶務,出岫準備逐步放手退居幕後,以教導嗣子雲承為主。她深深記得太夫人曾說過的話“寡婦門前是非多”,而她也固執地以為,隻要自己避居府內、不再拋頭露麵,便能減少是是非非……


    *****


    南熙天授元年,五月初七,天色初明、夏風習習。在鸞夙出海避世整整一月之後,聶沛涵再次迴到自己曾經的封邑房州,抵達首府煙嵐城。


    天還未亮,誠王聶沛瀟已率領親信來到城門外十裏之遙,在十裏長亭處等候接駕,自然,威遠將軍沈予也在其中。眾人足足等了一個半時辰,天授帝聶沛涵才輕車簡從而來。


    行過君臣之禮,兄弟二人皆是異常開懷,唯有在看到沈予時,天授帝臉色微沉,但也沒有公然問罪,算是給了聶沛瀟一個麵子。


    烏金朝陽灑落在南城門的雕石大字之上,將城門處“煙嵐城”三個字鍍了一層清淺的淡金色。南熙舉國最最尊貴的兩個男人行到城門下,皆是感慨萬分。


    天授帝龍潛房州被冊封為“慕親王”時,已將此地治理得頗為井然;再加上巨賈雲氏紮根在此,因而整個房州都是富庶非常。


    如今,當年的慕親王登基稱帝,他曾經的封邑房州也成為南熙的風水寶地。其他州郡不少望族紛紛舉家遷移至此,盼望著能沾一沾龍氣,再和誠王府、離信侯府攀上些交情。


    天授帝聶沛涵行至南城門下,特意勒馬而停,鳳目沉沉望向那座高大肅穆的城門。十年前剛受封慕親王時,他第一次從京州來到此地,當時他曾望著這座恢宏的城門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從京州風光而來,必要從此地風光而返。


    整整十年,他真的做到了!將整片南熙沃土踩在腳下,而且即將把整個天下收於囊中,統一南北兩國。然而,得到這天下的代價太為慘痛,他也因此失去了最摯愛的女子,更甚者,連她出海去了何處?如今是生是死?他都不得而知。


    望著南城門重重喟歎,年輕絕世的天授帝禦馬入城,詢問身邊的聶沛瀟:“我讓你照料的蘭芝草圃如何了?”


    “臣弟不敢有絲毫怠慢,命花匠每日打理。”聶沛瀟恭敬而迴。


    天授帝未再多問,隻在雲氏的四座牌坊下停留片刻,讚了一句這工程細致華美,令人歎為觀止。


    一路去了誠王府,也是從前的慕王府,天授帝看著府中多出來的花花草草,輕笑一聲:“你倒是很會布置。”


    “我可沒敢動格局,您還不許我多種些花草養眼?”聶沛瀟笑道。


    “光有花花草草?沒有鶯鶯燕燕?”天授帝戲謔一句,顯然是知道某人已經散盡府中姬妾。


    聶沛瀟麵色立刻尷尬,接不上話,餘光掃了一眼自己右後方向的沈予。


    天授帝見狀鳳眼微眯,眸中也泄露出一絲落寞笑意,徑直往一處院落而去。聶沛瀟知道他要去何處,特意對侍從們打個手勢留步,獨自跟著他過去。


    果不其然,天授帝來到的這處小院,正是當年鸞夙曾住過的地方。聶沛瀟知道皇兄睹物思人,便無聲地陪在一旁。兄弟二人皆是天潢貴胄、器宇不凡,對著一片蘭芝草圃默然駐足。


    日漸升高的朝陽散發出一絲暑意,間或有熱風徐徐而來,將蘭芝草的香氣吹散了滿園。良久,天授帝才低聲道:“這片草圃,是我與她共同種下的……蘭芝草,是她最喜歡的香料。”


    原來如此,難怪皇兄如此重視這片草圃。聶沛瀟心中如是想,麵上隻隱晦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失了一個鸞夙,也許還有別的女子也未可知。”


    天授帝沒有細想這話中深意,忽然斂去神傷之色,轉問道:“你與出岫夫人可有進展?”


    這一次輪到聶沛瀟神傷了:“算是有,也算沒有。”


    “此話怎講?”


    “出岫隻當我是知音……沒有動心。”聶沛瀟長歎一聲:“不過我不著急,來日方長。”


    “你倒是挺有耐性。”天授帝嗤笑一聲,不禁慨歎:“從前我不讚同你追求出岫夫人,一來是顧慮太多,二來也覺得你們不大合適……不過如今瞧你如此執著……”


    “您同意了?”聶沛瀟沒等天授帝說完,已亟亟接話問道:“皇兄您不反對了?”


    天授帝望著眼前的蘭芝草圃,半晌才迴道:“我自己都喜歡上了臣暄的女人,又有什麽資格來管你?此生注定我與鸞夙有緣無分,隻盼你不要再步我的後塵了。你我兄弟二人都喜歡上風塵女子,而且都是別人的女人,也不知這是什麽孽緣……”


    說著他重重拍了怕聶沛瀟的肩膀:“‘南晗初,北鸞夙’,但願我與鸞夙的遺憾,能在你和晗初身上彌補罷!”


    聽聞此言,聶沛瀟既唏噓又動容,想要言謝但不知該如何開口,一時立在原地大為感懷。


    天授帝一副了然的模樣,徑直往院子外頭走,邊走邊道:“別說我這個兄長不給你製造機會,今晚在誠王府設宴罷,以我的名義邀請出岫夫人前來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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