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動天下的雲氏當家主母,竟然出身風塵,而且是當年的“南熙第一美人”晗初!聶沛瀟見赫連齊怔怔出神不語,情急之下再次問道:“出岫夫人真是晗初?!”


    而赫連齊猶自渾然未覺,仿佛醉了一樣,失魂落魄地迴話:“殿下何必明知故問……”


    隻這一句,已將聶沛瀟的猜想坐實。他難以抑製胸腔之中的激動,抓著赫連齊衣襟的手也在陣陣顫抖,直至最後難以克製才鬆了手。他腦中忽然變作一片空白,不,不是空白,還剩下一張令人魂牽夢縈的容顏,笑靨猶如四月桃花,芳菲無盡。


    是誰?聘婷立在闌珊燈火下,一迴眸,一低眉,數不盡的風情萬種、意態嬌柔?


    是誰?白衣勝雪款款而來,一舉手,一投足,袖中吐露清雋芬芳、端莊高貴?


    他竟不知,這世上還有一個女子,能集清純與嫵媚於一身,能集優雅與風情為一體……美嗎?但她美得不止是容顏身段,而是渾身散發出的氣質,是她說出的每一句話,流露的每一個表情,做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是,落下的每一滴淚……


    南熙第一美人,他終於後知後覺地見到了!而這個稱唿,她的確當之無愧!


    良久良久,聶沛瀟的心緒才平複下來。恍然間,有些令他一直困惑著的事情,此時此刻也終於有了答案!


    難怪離信侯曾對出岫寵愛有加,後來又棄之敝屣,必定是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是個風塵女子,才會……


    那這其中,沈予又扮演了什麽角色?當年醉花樓一場大火,真的是他偷天換日救了晗初?倘若是沈予伸出援手,又以文昌侯府的權勢給她庇護……那麽聶沛瀟也能深深理解,為何如今出岫夫人要不遺餘力地救出沈予,還為了他的前程而苦苦奔走。救命之恩,庇護之情,的確值得百般相報。


    “妾身是個俗人,隻懂得打理庶務,對琴棋詩畫……一竅不通。”


    “在您看來,風塵女子便不值得明媒正娶了?”


    “妾身想請您關照姑爺,保舉他戴罪入仕。”


    “姑爺是明白事理之人,又是學醫出身心懷慈柔……”


    ……


    難怪她要在自己麵前否認擅長琴藝!難怪她會找上自己相救沈予!難怪她說沈予“心懷慈柔”!


    原來她是晗初!原來是沈予救了她!她早就聽過那首《朱弦斷》!


    原來如此……


    “她不會來了是嗎?”赫連齊忽然幽幽開口,打斷聶沛瀟的綿長思緒。


    聶沛瀟俊目看向赫連齊,抿唇不語。


    赫連齊見狀已是確認,表情忽然似哭似笑,口中發出嗚咽之聲,胸前也起伏顫抖,好像真得絕望到了極點。若非聶沛瀟親眼所見,他幾乎難以置信,這位平素看起來沉穩冷靜的刑部侍郎、赫連一族未來的當家人,竟會有眼前這等失態模樣。


    如同一隻陷入重重圍獵的野獸,沒有憤怒,沒有激動,隻有絕望。


    “她不僅不來,還將此事告訴你……”赫連齊有些語無倫次,喃喃自語:“她不來了,她不會原諒我了……”


    赫連齊說出這句話時,聶沛瀟離得近了,才聞到他身上的清淡酒氣。原來赫連齊喝酒了,聶沛瀟冷哼一聲:“幸而出岫夫人拒絕前來,她看到你這鬼樣子,隻怕也沒什麽好心情。”


    大約是被這句話所激,赫連齊一腳將布置在主桌旁的鮮花叢踢飛,再也不顧什麽君臣之儀,當著聶沛瀟的麵將案上的酒壺一把撈起,仰頭灌入自己喉中。


    聶沛瀟在旁邊冷眼看著,隻見對方將整整一壺酒倒入口中,又“咣當”一聲放下酒壺,抬袖抹去下頜沾著的酒漬,大口大口喘著氣。赫連齊兩手支在桌案上,俯身盯著那空空如也的酒壺,絕望地道:“我若不給自己灌些酒,我怎麽敢請你過來……”


    你?赫連齊把自己當成出岫了?聶沛瀟嫌惡地說了一聲:“赫連大人喝醉了。”


    怎奈赫連齊如同聽不見一般,自顧自地坐下,仍舊盯著酒壺繼續道:“我明白你不願見我,必定是恨我入骨了……可我……有苦衷。”


    “和明瓔定親時,爺爺拿你威脅我,他說隻要我再去見你一麵,他就毀了你。一個‘毀’字,我不敢多想是什麽意思,隻能狠下心不去見你……明瓔侮辱你,用簪子刺你……晗初,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多心疼……”


    赫連齊邊說邊攬起左袖,將手臂裸露在外,朝著聶沛瀟道:“你看,明瓔侮辱你,我也用匕首往自己手臂上紮,她用簪子刺過你多少下?我這些傷疤夠不夠?”他將左臂伸給聶沛瀟看,急急剖白道:“晗初,你知道嗎?她侮辱你,我也感同身受,我真是……”


    赫連齊沒再繼續說下去,忽然放聲痛哭起來:“是我的錯,是我太懦弱了!”


    此時赫連齊已近神智錯亂,亦或者是飲酒過猛傷了心神。聶沛瀟蹙眉看著他,目光最終落在他左臂之上。滿園燈火下,隻見赫連齊的左臂布滿傷痕,深淺不一、縱橫交錯,一看就是陳年的舊傷,密密麻麻很是駭人。


    赫連齊仍舊痛哭著,滿臉悔色:“後來我好不容易定下瞞天過海的計策,原本以為屍體燒得麵目全非,他們就會放過你,我也能趁亂把你帶走……豈料那晚你根本不在醉花樓,我找不到你……後來風媽媽告訴我,是沈予把你救走了!”


    赫連齊狠狠拽住聶沛瀟的衣袍,渴求般的看著他:“晗初,那晚你來了這裏對嗎?風媽媽說你跑來千雅閣,才會僥幸逃脫那場大火……你還記得,咱們就是在這兒相遇的……”


    說著說著,赫連齊又笑了,欣慰且迫切地問:“你還記得對嗎?你也沒忘了我,我是你第一個男人,那時我們很要好……晗初,我一直喜歡你。我……”


    “夠了!”聽到此處,聶沛瀟氣悶不已,尤其那句“我是你第一個男人”,令他憋屈到了極點。他試圖甩開赫連齊拽著自己的衣袖,奈何對方拽得死緊,他唯有再道:“赫連大人,你看清楚!我不是晗初!”


    此時此刻,赫連齊又怎會聽得進去?他雙目茫茫沒有焦點,視線卻一直落在聶沛瀟身上,痛苦地長歎:“是啊,你不是晗初了,你是出岫夫人……你聽我解釋……沈予把你救走,那隻是暫時的,我當時羽翼未豐,不敢和爺爺叫板,也不敢得罪明瓔……我想著總有一日會把你要迴來……”


    “可我沒有想到,沈予把你送給了雲辭!”說到此處,赫連齊終於鬆開手,不再拽著聶沛瀟的衣袖,改為捂住自己的俊臉,汨汨的淚水從他指縫裏流出,直到濕潤了整隻手掌:“我拿什麽和雲氏爭!我沒辦法去爭!我隻能眼睜睜看你去了房州……你知道嗎?我聽說這消息時,就明白你不會要我了!晗初,你不會再迴來了!”


    最後一句話,赫連齊說得如此無望,那種情緒仿佛也深深感染了聶沛瀟。他亦是苦笑,沉默著苦笑。是嗬,雲氏當家主母這個身份,便如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將出岫夫人的所有愛慕者,隔絕在了遙不可及的另一端。


    “晗初,我真的錯了!我太懦弱了!”赫連齊神魂盡失、悔不當初,身形也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腳下一個趔趄,忽然向後栽倒在地,但卻沒有起身的意思,索性仰首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這便是晗初曾經愛過的男人……他才是那場火事的幕後主使者。他以為他能金蟬脫殼將晗初藏起來,豈料沈予先他一步英雄救美。他以為晗初跟著沈予隻是權宜之計,他遲早會把她要迴來。可最終,晗初隨雲辭去了房州,也生生斷絕了他的希望。


    一念之差,滿盤皆輸。


    聶沛瀟深深歎了口氣,無比感慨、也無比憐憫地望向赫連齊。後者還躺在地上痛哭不已,毫無顧忌地懺悔著,沒有絲毫形象可言。此時此刻,躺在這裏痛哭流涕的人,不是什麽權貴子弟,隻不過是一個痛失所愛、不被原諒的癡人罷了。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今夜太過匪夷所思,聶沛瀟一時也難以消化,更無心再去看赫連齊的失態,遂轉身欲走。剛走了兩步,身後依然充斥著赫連齊的痛哭,聶沛瀟駐足片刻,冷聲問他:“本王記得,赫連大人有一雙兒女,如今幼女該有兩歲了罷?”


    隻這一句話,赫連齊忽然凝了嗓子,哭聲緩緩化作無聲。他緊閉雙眼不願麵對現實,如同一具屍體躺在地上。


    “懦夫!後悔有什麽用?你早已沒了資格。”聶沛瀟再度冷笑,言畢邁步而去……


    短短一日之內,先是答應舉薦沈予入仕,又知道了出岫夫人的真實身份。聶沛瀟自問需要時間,來好好縷清這一切,甚至是,仔細考慮以後……


    兜兜轉轉,他還是迴到了五年前,認識了本該在五年前就認識的人,接續了那段未了之緣。


    “吾自緣慳琴簫合,君赴九霄彈雲端。”曾經深深以此為憾,曾經無數次感慨緣慳一麵,而如今,那個絕世女子卻以另一種風華再度出現,他隻能感慨宿命的絕妙!


    終於,聶沛瀟心中被一種東西全部撐滿,漲得即將洶湧而出。那是——情愛!


    可笑的是,他從前看遍世間繁華,看盡旁人為情所苦,還一副冷眼旁觀的姿態,或嗤之以鼻、或困惑不解,自以為平生絕不會如七哥那般,沉淪情愛之中苦苦掙紮。他一直豢養寵姬,但不納妾娶妻,即便是向往過會有心儀的女子出現,他所求也隻是“舉案齊眉、心意相通”。


    然而,真正的情愛竟如此洶湧澎湃,也如此令人癡迷相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想迴頭,已無法自拔。


    恍惚間,聶沛瀟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唿吸聲,還有什麽東西在心底隱隱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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