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這是有點兒把出岫當擋箭牌了,連雲羨都聽出來她話中之意,可出岫本人卻無甚抗拒,一口答應。短短半日之內,雲羨幾乎要對出岫刮目相看。


    從前,他隻覺得她是個樣貌極美的婢女,惹得二哥垂涎,與大哥相爭;


    後來,在他眼裏,出岫是個憑借遺腹子上位的婢女,癡情、美貌,但也沒什麽旁的出眾之處;


    再到她滑胎那日,對二哥雲起做出“閹割”的決定,又說出那番怨憤之語,他才覺得從前小覷了她,也許這女子是有點智謀的,也有些心氣兒;


    可今日,雲羨不得不說,大哥雲辭喜歡出岫絕對是獨具慧眼,也絕不是單單看中她的美貌。出岫的遠見卓識不知要在多少閨閣千金之上,甚至要遠遠超過那些紙上談兵的意氣書生,就連他自己都有些自愧不如。


    從前那個懦弱優柔、逆來順受的啞婢,已蛻變成如今的果斷決絕,若長此以往,這個女人的成就將不亞於太夫人!這是雲羨對出岫的預估,也是他對出岫的稱讚。


    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對她改觀,真正出自真心實意地喚她一句“嫂嫂”,而並非出於禮教之術。


    離信侯夫人的位置,若不看出身地位,出岫已是當之無愧!


    *****


    事後,太夫人命雲羨先走一步,又對雲承交代了幾句,讓遲媽媽送他迴去,唯獨留下出岫說話。


    直到此刻,太夫人才敢換上幾分欣慰與悲戚,將人前的銳利威嚴卸了下來,連連歎道:“辭兒是有眼光的,你很好。”


    短短“很好”二字,出岫已不知等了多久!有太夫人的這句認可,這句來自雲辭母親的認可,她幾乎要哭出來,隻覺即便立刻死去也了無遺憾!


    “那日在刑堂之上,你的表現已令我大吃一驚;主持中饋以來,府中也井然有序,沒聽到什麽異動與怨言;今日這番對於南北時事的見解,有些方麵就連我都沒想到。”太夫人不勝唏噓:“辭兒在天之靈,瞧見你如此本事,雲承又是個好苗子,想必會很安慰。”


    是啊!無論天上地下、碧落黃泉,她總是對得起他的。出岫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淚來,卻還重視著儀表,沒有痛哭失聲,甚至連抽噎之聲也聽不見,隻是默默地,落淚。


    “當初辭兒教你讀書寫字、算賬管家,如今倒當真都派上了用場。也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還是他早有籌謀要娶你為妻……”太夫人更相信是後者。


    想到此處,她也連連再歎:“別哭了,等雲氏捱過這一難關,你想走想留,我都不會再攔著你。”


    “不!不!我要留下,我已決定守著他!您……別趕我走……”出岫有些驚慌失措,立刻下跪請道。


    太夫人目露幾分藹色,俯身將她扶起:“你才十七,如花年紀守一輩子活寡,太殘忍,這也並非辭兒的本意。我不會趕你走,但有朝一日你若當真遇到可心之人,也別忍著瞞著。”


    話到此處,太夫人神色一怔,轉而搖頭輕歎:“可惜了沈予,他倒難得對你一片癡心……”


    “太夫人!莫說他是侯爺生前的至交好友……再者如今,我心裏也容不下第二個人了。”出岫的眼淚越發不斷,滴滴墜落猶如滄海明珠,奪目而美麗。


    太夫人拾起案上的帕子遞到她手中,又歎道:“兒女私情不提也罷,如今咱們先將這難關度過。若按照你的意思,將北熙的生意都結束,銀錢就地分配,那族人們又該如何自處?”


    出岫連忙將眼淚擦幹,低眉想了想,迴道:“如今北熙的族人連帶妻子兒女,少說也有百人之多,若將他們全部遷來南熙,實在不大可能。我的意思是,既然將銀錢分出去了,便讓他們自謀出路罷。左右他們手中無權,又時逢亂世,即便被人利用也有限,隻要各地的當家人拿捏得住分寸,想必不會出太大的亂子。”


    太夫人慎重思索著,點頭迴道:“這主意是不錯,但麵子上……我離信侯府必然要遭非議,說咱們置族人於不顧。”


    又是麵子……這一生太夫人仿佛都是為了麵子而活!出岫有些無奈,但終究沒敢將這句話說出口,隻道:“麵子再重要,也重不過人命。以如今離信侯府的微妙地位而言,對族人管教越多,反而是壞事。再者……”


    “再者什麽?”太夫人見出岫忽而頓口,接而追問。


    “再者言,若咱們當真押錯了寶,南北之爭是臣氏勝出的話……至少,咱們也給北熙的族人留了條後路,不會被趕盡殺絕。”出岫坦誠地道。


    是啊!一意全部支持聶氏,倘若聶氏不敵臣氏,則整個雲氏闔族難保。若舍棄一部分族人,也許反倒是救了他們一命。隻不過,在南北之爭塵埃落定前,這個手段隻怕一時半刻不會被族人理解了。


    “你是如何想出的這個主意?”太夫人又問。


    “是侯爺。”出岫強忍著淚意:“當初他怕有人暗中毒害我,不惜疏遠我貶斥我,還與夏夫人故作恩愛,不就是為了轉移視線,保我性命?如今,我也隻不過是將這法子借來一用罷了。”


    “捧殺捧殺,捧得越高,不是愛之而是害之。對待族人……也該如此。”說到最後,出岫終是忍不住再次落淚,但還是克製著將話說完,隻不過聲音越發低悄。


    “捧殺……難道真是辭兒在天顯靈了?”太夫人喃喃念叨著,終是下定決心道:“你說得沒錯,按此照辦罷!用離信侯府之印加蓋文書,傳令北熙各支,他們名下分管的生意,務必在半年之內全部結束,盈虧自負。”


    出岫領命稱是,又聽太夫人再道:“承兒的生父雲潭是個人才,又是閔州一支的當家人。你不妨讓他留意著北熙動向,招唿各支不要出了紕漏。如今他的長子做了離信侯世子,不怕他不效忠!”


    這世上,最難猜度支配的,便是人心。而這卻不是能用天賦來自恃的,必要在無盡深沉的閱曆之中自行摸索,才能明白一二。但若說起馭人之術,太夫人當真深諳此道!


    想到雲潭與雲承的關係,出岫也提起精神表示讚同:“單看承兒這九年來的教導,可知雲潭是下了真功夫。若非侯爺去世得突然,又無後嗣,我當真要懷疑是雲潭算計好的,以世子的要求來教導其子呢!”


    太夫人點頭:“是啊!雲潭看著是不錯,好生用他。”


    說到此處,出岫又想起來一事,有些欲言又止:“承兒今年九歲,隻比我小八歲……我想讓他明年就單獨搬出去住,不等他十三歲了。”


    “我明白你的顧慮。”太夫人搖了搖頭:“但老祖宗的規矩是不能破的,離信侯府子孫都是年滿十三歲才單獨開園,你讓他十歲就搬出去住,隻會被人捏住話柄,要麽說你苛待嗣子,要麽說你罔顧族規。身正不怕影子斜,就讓他住在知言軒罷,你也好教導他。”


    有太夫人這句話,出岫稍感安心:“我已請了房州最有名的西席教他讀書。隻是習武的師傅,如今尚沒有找到合適人選。”


    太夫人聞言,仔細思索了一番,迴道:“你去問問沈予,他若願意教,其實是最好的。”


    “小侯爺?”這一次,換做出岫大為驚訝。


    “沈予當初之所以被南熙聶帝看重,收作螟蛉之子,全賴他一身武藝和對兵法的見解,隻不過文昌侯愛子心切,不舍得放他去軍中曆練。再說他盡得屈神醫真傳,若能一並教會承兒岐黃之術,則好上添好。”太夫人挑眉看向出岫:“怎麽?你不願?”


    “不是不願,隻是……”出岫還是有所顧慮:“他堂堂文昌侯之子,來教承兒,隻怕不大合適。”


    “有什麽不合適的?又不是讓他來當師傅,貶低他的身價。沈予是辭兒的生前至交,兩人親如手足,算來承兒也該喚他一聲‘叔叔’。既然是叔叔教導侄兒習武學醫,又有何不可?”太夫人坦坦蕩蕩看向出岫:“我都不擔心,你還擔心什麽?”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出岫心裏暗舒一口氣,有些不明白太夫人此舉何意,是當真看中了沈予的才能?還是刻意為自己和他製造機會?


    若當真請沈予來教導承兒,他定然不會推辭。無論太夫人出於何種目的,必定是預料到沈予會一口答應……這又是她一招“馭人之術”了。


    隻不過,眼下都應以承兒的教導為重,既然是太夫人欽點了沈予,出岫自然也無話可說,唯有應承。


    “您若無事,我先告退了,等擬好了傳令,再呈來讓您過目。”當務之急,還是安置北熙族人的事兒,她也要暗中再給雲潭單獨寫一封信,請他代為照顧各支。


    太夫人點了點頭:“不急於今日,近兩日能擬好也不算遲。”


    “是,您也早些休息。”出岫俯身行禮,欲告退而去。


    剛後退兩步想要轉身,太夫人又喚住了她:“且慢。”


    出岫抬眸看去,恭謹問道:“您還有何吩咐?”


    太夫人身形動了動,麵上雖無表情,卻隱約透露些不自在:“往後不要喚我‘太夫人’了,沒得讓承兒和府裏下人們看笑話。你是辭兒的正妻,按理該喚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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