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終於認可自己了!出岫再也止不住地淚如雨下,“母親”二字卻卡在嗓中喊不出來。等了多久,盼了多久,這位雲氏當家主母,到底是真真正正將自己當成她的兒媳了!


    “傻孩子,哭什麽。”太夫人目光和藹,麵帶幾分悔色:“現下想想,如若當初不是我一意孤行,阻撓了你與辭兒,也許如今,你們會是一個不同的結局……”


    出岫搖了搖頭,已是啜泣得說不出話來。


    太夫人見狀,又歎道:“你別哭,我又想起來一樁正事要對你說。”


    出岫聞言,連忙止住眼淚,上前做恭聽狀。


    太夫人低頭,似在斟酌,片刻後抬頭道:“方才你說要結束北熙的所有生意,就地分家,老三駁斥了你。你知道,他一直以來打理著部分生意,正因如此,他舍不得那些銀錢。”


    “生意人本該謹慎。我還不了解雲氏究竟有多少家底,倘若摸清了,興許我也舍不得了。”出岫委婉地替雲羨說話。


    太夫人這才微微一笑:“老三對雲氏的家底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並非十分確切。”她停頓片刻,又道:“如今北熙的生意若是統統停掉,其實也隻有雲氏一兩成的底子。”


    “一兩成?”出岫忍不住低低驚唿,她以為,北熙的生意至少要占據雲氏產業的三成靠上,甚至四成!


    太夫人麵色不似玩笑,如實道:“咱們從前與北熙漕幫多有往來,早幾年生意上賺的銀錢,都通過水路運迴來了。但從前年開始,漕幫勢大,漸漸又有南北宗室勢力在暗中把控,我怕路上有失,才沒再與之繼續聯係。”


    太夫人直了直背脊,很驕傲自己有先見之明:“也就是說,如今留在北熙的,不過是近三年的收益,不算多。這事兒進行得隱蔽,府裏除了我和雲忠,唯有辭兒知曉。”


    “天哪!”出岫簡直難以置信,這樣大筆大筆的銀錢,若要瞞著眾人運迴來……這得花費多少心血,又要對外如何隱瞞!這的確是先見之明!也最大程度上免去北熙政亂給雲氏帶來的危害!


    可,北熙留下的銀錢若隻有一兩成,那些族人怎會滿足?又豈會安分?


    仿佛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出岫見太夫人又是胸有成竹地一笑:“你放心,隻那一兩成家底,足以讓北熙上百名族人眼紅。更何況,這些年他們中飽私囊,咱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來也該滿足他們的胃口了。這些把柄我都攥著,誰敢出來叫囂分得少,第一個按族規處置!”


    太夫人恩威並施,出岫隻有歎服的份兒,已無話可說。


    便在此時,但見太夫人忽然眯起雙眼,指了指這屋子的地磚:“我雲氏數百年基業,除卻如今各地的生意進賬和錢莊之外,最最根本的家底,都存在兩處。”


    她放低聲音,示意出岫再上前一步,悄聲道:“一處是我榮錦堂園子下頭,還有一處是……靜園荷塘之內。”


    榮錦堂這麽大個園子,下頭居然還有地窖?藏了無數銀錢與珠寶?難怪太夫人天天守著這園子,寸步不離……


    還有靜園荷塘,那不是荒無人煙的一處嗎?夏嫣然就是溺死在那荷塘裏的,自己也曾在靜園彈過琴。原來也是別有洞天……說不準,那荷塘的大片淤泥下頭,就有哪處機關能開啟寶藏了!


    難怪整個離信侯府守衛森嚴,卻唯獨靜園荒無人煙,看來是太夫人怕人多眼雜被看出什麽端倪,才刻意荒廢了那個園子。


    出岫不知聽了這些話,自己究竟是何感受。喜的是太夫人她老人家真的承認了自己,竟不惜將這關乎雲氏命脈的秘密據實以告;


    驚的是雲氏那句“富可敵國”當真不是說說而已,她從前跟著雲辭學習賬目,隱隱了解雲氏一年的進項,如今又主持中饋,還以為自己已能估算出雲氏的家底大概有多少,可如今看來,到底還是估得保守了。


    “你可知為何這數百年來,北熙與南熙都爭相拉攏咱們?”但聽太夫人又幽幽地問。


    出岫迴過神來,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雲氏的名望和三家彼此間的淵源固然重要,但咱們手中掌握的財富才是兩國垂涎的根本。”太夫人忽而煥發出驕傲的光彩,氣勢逼人:“富可敵國絕不是誇大其詞,養一國軍隊也是輕輕鬆鬆。早幾年,隻要離信侯府動一動手指,一國的經濟命脈說斷就斷了……”


    “隻可惜……”太夫人歎道:“可惜如今族人們都不大聽話了。太多陽奉陰違,上頭一個命令,下頭也不怎麽照辦。眼下兩國搬不動離信侯府,可對各地有些實力的旁支,他們沒少進行籠絡。”


    話到此處,太夫人別有深意地看向出岫:“你雖具天賦,但這裏頭水深得很。時政如何、生意如何、賬目如何、人情如何……裏裏外外每一樁都事關重大,可想而知我這十幾年是如何過來的,辭兒這世子是如何當的,他承爵之後又是如何操勞。”


    最後這段話,太夫人明明說得語調平淡,卻讓出岫聽出了莫名的孤寂與辛苦。本是孤兒寡母,守著偌大的雲府家業,外有覬覦內有憂患,當真難以想象是如何熬過來的。


    難怪雲辭繼承爵位之後,每日都在清心齋裏耗著,原來竟如此操勞辛苦……


    “您放心,從今往後,由我陪您守著。”出岫唯有這一句能表明心跡的話了。


    太夫人麵上浮出一絲欣慰笑意,點點頭道:“你下去罷,平日也要注意休息,切莫太過操勞。有些無傷大雅的風言風語,過耳就忘了,若是樁樁件件錙銖必較,早就氣死了。”


    “我明白。”出岫一副受教表情,又對太夫人的身體關切一番,便施施然退下。


    *****


    三日後,一道指令從離信侯府迅速傳往北熙各地,霎時引起軒然大波。雲氏族人對離信侯這位忽然出現的遺孀,都帶著不忿、瞧不起,甚至可以說是鄙夷。


    在他們眼中,出岫不過是個出身低微、憑借遺腹子登上繼室寶座的奴婢,又如何會服氣她下的指令了?且還是“紅紮指令”,即雲氏最高、最重要、最不容反抗的指令,若有違者,各地旁支可先殺後奏。


    仿佛是一夜之間,“出岫夫人”四字名傳天下,有罵者,有讚者,有觀望者,有驚疑不定者。但有一點毋庸置疑——眾人都知道,雲氏又一個鐵腕主母即將橫空出世了!


    太夫人明麵上雖沒說什麽,但她讓出岫接手中饋,又讓她傳出紅紮指令,樁樁件件業已表明,這是要開始培養出岫做雲氏下一任當家主母。


    出岫夫人要效仿她的婆婆謝太夫人,牝雞司晨執掌雲氏——這一傳言隨著紅紮指令的頒布,迅速散開。


    北熙雲氏族人對出岫夫人頗具爭議,但閔州一支在雲潭的帶領下,率先遵守紅紮手令,短短兩月之內便結束了轄區上所有生意,並且分家得當。誰接管錢莊、誰接管米行、誰接管雲錦莊、誰接管房田……有的拿現錢、有的拿實物、有的拿房契地契,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沒有太多爭執。


    各地旁支見閔州此舉,才突然發現若當真結束生意分家,手中都能掌握一筆不小財富,遂開始紛紛效仿,甚至不惜與閔州雲潭書信往來,請教分家之法。


    時間在對出岫的爭議之中迅速流逝,這期間,太夫人一直在幕後看著,沒有發出過一句質疑,但也沒有一聲支持,仿佛是消失了一般,避不見客。


    轉眼間,近四個月已過,又是一年年關將近。雲氏在北熙的生意,七成已然結束或在收手之中,還有三成大約要等到年後。聽說為了分家,發生過幾起流血衝突,死了幾個旁支族人,但沒有大的血光之災。


    不過就算如此,出岫也難以卸下禍水罵名……


    *****


    “承兒,你如今射箭射得比我還準!”沈予與雲承各自手持弓箭,從雲府後園的靶場上歸來,叔侄兩人俱是一襲勁裝,滿頭大汗,不過看著精神尚佳,甚至神采奕奕、毫無倦色。


    知言軒內,早早涼了各式茶水,淺韻帶著幾個小丫鬟進進出出服侍著,又派人去向出岫稟報。


    “叔叔的箭法神準,侄兒不過隻學到皮毛而已,哪敢在您麵前班門弄斧。”雲承很是謙虛,抹了抹頭上大汗,端起涼茶往嘴裏送。


    沈予俊目笑睨著雲承,說不出的感歎。這世上當真有緣分一事罷,否則雲承的血脈與雲辭相去甚遠,兩人如何會長得如此相像?沈予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時的雲辭。但很顯然,眼前這個隻有九歲的雲承,比當年的雲辭要體魄強健。


    也算是彌補了雲辭體弱的遺憾罷!正因如此,沈予才更用心教導雲承,恨不能將一身武藝都傳授給這個世侄。再說他不止是雲辭的嗣子,也是晗初的依靠和寄托。


    出岫入門時,便瞧見這叔侄兩人正有說有笑,全然不顧一身淋漓大汗。雲承正虛心向沈予請教著什麽招式,沈予也耐心解釋著,完全不是平日那副或吊兒郎當、或一往情深的模樣,看著當真像是個言行得當的長輩了。


    一刹那間,出岫有些恍惚,甚至不忍上前去打擾這叔侄二人。她以為自己瞧見的是一出父慈子孝的場景。


    等等,父慈子孝!這念頭一生出來,出岫立刻被自己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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