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屈神醫帶著玥菀向雲府一眾告辭,太夫人沒有前來相送,這多少令出岫有些奇怪。不過除了太夫人之外,沈予、雲羨、鸞卿都在場,眾人先是依依不舍了一番,後又恭賀神醫收得義女,場麵倒也算是熱鬧。


    待送走了屈神醫,各迴各的園子,沈予和出岫慢悠悠地走在最後,前者才悄聲道:“以師傅這種出世的性情,本該不理外物才對。可雲府但有所命,師傅無有不從,哪怕扯謊也願意,你不覺得奇怪嗎?”


    “難道不是與雲府有什麽淵源?”出岫一直是如此想的。


    沈予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從前我也這麽想,不過昨日太夫人特地交代說,她因為二房的事傷心過度身子不適,今日不來送師傅了。我倒有些明白。”他見出岫尚未反應過來,又低聲暗示道:“師傅他,一生未婚呢!”


    “你是說……”出岫娥眉微蹙,警告他:“你不要亂說,沒得毀壞他兩位的清譽!”


    “我說什麽了?我可什麽都沒說,勸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再者說,即便有什麽,隻怕也是師傅一廂情願。”沈予耍賴地笑了笑:“不過太夫人能令老侯爺傾心,魅力自然不容小覷,師傅若心存愛慕,乃至終身不娶也無可厚非。”


    “越說越離譜了!”出岫薄嗔:“當心太夫人剝了你的皮。”


    沈予“哈哈”大笑起來,忽然轉為一聲長歎:“我總覺得,我會步師傅的後塵……你覺得我會嗎?”他說這話時,一雙墨黑眸子一瞬不動盯著出岫,似小心試探,又似表白心跡。


    出岫足下停步,垂眸不再看他:“即便您想一生不娶,隻怕文昌侯也不會答應。”


    “那我就等著。”沈予不再迂迴曲折:“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信你一輩子鐵石心腸。”


    出岫苦笑著搖頭:“您這又是何必……待過幾年我容顏凋零、年老色衰,您也就……”


    “我又不是獨愛你容顏。”沈予立刻解釋:“自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初初見你的確覺得驚豔。可到了如今,我又豈是那膚淺之人?若單論美色,你雖是南熙第一,也不是一輩子第一,長江後浪推前浪,自有後來者取而代之。”


    沈予不給出岫開口的機會,又歎道:“晗初,要我怎麽說你才明白?隻差讓我剖心給你看了。”


    剖心……出岫隻覺嗓子一哽,到底還是殘忍地拒道:“可我已經決定……”


    “眼下你才十七,別急著下決定。”沈予又打斷她:“一輩子路還很長,我等得起,你別攔著。”


    “小侯爺,你瘋了!”出岫低低驚唿,似難以承受這片深情厚誼。


    “人這一輩子,豈能不瘋狂一次?”沈予有些無賴的樣子,幾乎是厚著臉皮玩笑道:“你別怕,近期我不會來煩你,既然決定長住煙嵐城,我總要找點事情做,旁的不說,交友是免不了的,多認識幾個人不是壞事。”


    交友?話說到此,出岫仿佛想起了什麽,忽然問道:“令姐是不是嫁給了四皇子?”


    “不是四皇子,我姐夫可是有親王封號的,是‘福王’。”沈予糾正道:“姐姐沈萱是去年嫁的,那時你已隨挽之來了房州,所以沒瞧見。姐姐是福王正妻,當初嫁人時那排場……嘖嘖……”


    他“嘖嘖”兩聲,瞧見出岫忽然冷了臉色,以為她想起雲辭留下的一紙婚書,連忙住了嘴:“晗初,我不是有心的。”


    出岫見沈予會錯了意,便輕歎一聲搖了搖頭:“小侯爺,你姐夫福王有文臣支持,慕王是軍功顯赫,自大皇子薨逝後,這兩位一直是南熙儲位最有力的競爭者。你注定要站到福王的隊伍裏,對慕王……你要當心。”


    這件事,沈予當真是連想都沒想過:“我當初寫家書告知父侯我要長住在此,他也沒提醒啊!”


    “這種事豈能寫在書信裏?若要半路給人截了去,豈不麻煩?”出岫慎重地道:“大約文昌侯想著你有雲氏照應,不會有失……不過,福王與慕王各有優勢,一時片刻雲氏隻怕會持觀望態度,但你卻要當心了。”


    見沈予麵上似懂非懂,出岫氣得咬了咬牙:“你還不明白嗎?房州是慕王的封邑,你留在此地,若當真有朝一日爭儲事發,慕王第一個便會挾持你,向你父侯提條件!若文昌侯府一意支持福王,他也許還會殺了你以儆效尤!”


    她說得如此明白,沈予終於聽懂了。他成日裏花天酒地不誤正事,哪裏想得到這許多?可晗初一個出身風塵的女子,又如何會懂這些?


    出岫見沈予探尋的目光望來,知他所想,便解釋道:“從前在醉花樓裏,恩客們時常分析南北時事,我多少聽過一些……後來到了這兒,是聽他三言兩語說起的。”


    聽聞此言,沈予忽然很失落,更兼自棄。太夫人說得對,以自己現下的心智才能,實在沒有讓人瞧得起的地方,比之雲辭還差得太遠太遠,又怎能妄圖打動晗初的芳心?


    “為了文昌侯府,也為了你自己的安危,小侯爺,趕緊迴京州罷!”出岫憂心忡忡地再勸。


    沈予迴過神來,看了她半晌,見她擔憂之情很真摯,心中忽然充盈著滿足與感動,隻覺就算為她死了也值得,赴湯蹈火又豈在話下?他不禁狀若隨意地笑道:“你擔心得太早了,我心裏有數。”


    出岫見他這樣子仿佛胸有成竹,也不好多說,兩人一路無話,由沈予將她送迴知言軒。


    *****


    此後,出岫按照太夫人的吩咐,全麵接手中饋,初開始未出“小月子”時,隻在知言軒裏看舊賬,學舊例。待出了“小月子”,她便每日早晚都往榮錦堂去一趟,聆聽太夫人訓誡,學習府中庶務。


    她本就跟隨雲辭學過賬目,也聰慧過人,中饋之事雖繁瑣,說來說去不過就是銀錢與人情。隻要這兩樣把握準了,許多事情又有舊例可循,也並不難接手。再者說,府裏還有雲管家等幾個得力助手。


    對於出岫而言,銀錢之事尚且好說,左右按著賬目來就行了,她也有些心得;可人情世故,卻並非一時半刻就能學會,更何況雲府家大業大,往來開銷實在厲害,什麽樣的事情該給什麽樣的份子,什麽時候賞賜什麽時候克扣,倒是一門學問。


    太夫人三言兩語交代了,又給了出岫一張單子,上頭羅列著南北兩國重要的世家及人物,誰是當家人、誰是掌權者、哪位夫人得寵、哪位夫人失勢,單子上一目了然分外清晰。自然,沈予的家族文昌侯府也在其上。


    出岫生來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記住這單子也不算難事,遑論其他賬目。因而這一個月下來,雲府進進出出的庶務與銀錢,從她手中過一遍,也沒有太大差錯。


    太夫人見出岫學得快,嘴上雖不誇讚,心裏到底是滿意的,便又對她提出新的要求——擯棄舊疾沉屙,重立雲府新規。


    離信侯府數百年傳承下來,一些老規矩已不時興,可還照舊遵循著。太夫人早有心思立一立新規矩,奈何她既主外又主內,實在分身乏術,便也一直沒尋到機會。這一次,太夫人給了出岫半年時間,讓她為雲府立下新規矩,不僅要突破條條框框,且那些老規矩也要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而太夫人自己,則忙著年中處理各地的生意,榮錦堂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皆是來報賬的各地各行業管事。


    出岫接了這吩咐,有些誠惶誠恐坐臥不安。身邊兒幾個得力的人卻都是女子,唯有一個竹影也是武行出身,對此一竅不通。出岫想起了沈予,想他畢竟是文昌侯嫡幼子,不知沈府之中可有什麽規矩能拿來借鑒一番?


    這般想著,出岫本意是想請沈予過府一趟,與他商量對策,但又自覺這有些利用之意,心下不禁躊躇起來。


    這邊廂她正為立新規的事兒煩惱不堪,那邊廂榮錦堂又來傳話,七月十八,南北各地的旁支將匯聚離信侯府,帶著從族中挑選出來的出眾男丁,來給太夫人過目。


    這是眼下雲氏最大的一樁事,挑選世子過繼雲辭膝下,以後再繼承侯爵之位。因而各支都是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生怕自己這一支裏最好的孩子沒能被挑上。


    從七月上旬開始,各支陸陸續續前來,有的是存了心思先入為主,是以刻意提前動身,想私下先將孩子帶來讓太夫人看一看。


    早在六月底,出岫便吩咐下去將幾個空置的園子收拾出來,安頓族人。又仔細問過這其中的人情往來,哪一支與哪一支交好?哪一支與哪一支有宿怨?她都打聽得清清楚楚,盡量避免將不睦的兩支安排在一起吃住,以免大家發生不愉快。


    轉眼七月十八將至,各支一共挑了十六七個孩子過來,其中還有兩支路上耽擱了,未能如約而至。在這些孩子之中,小到兩三歲、大到七八歲都有,皆是身強體健、眉眼俊俏,其中不乏幾人長得像雲辭亦或老侯爺雲黎。看來是各有各的招數。


    早在幾天前,已有人帶著孩子來知言軒拜見過,出岫是來者不拒,但對孩子都不多看一眼,也不過問,表明了要以太夫人的意見為主。


    雲氏闔族上下,已許久沒有如此同心地期待過某個日子了。這一次,因為是侯府選嗣,便將各支的目光都吸引了來。不僅各地各支,就連南北兩國的幾大世家、甚至是皇室宗親,都為之矚目。


    所有人,都等著選嗣的日子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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