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一進門,便將出岫狠狠訓斥了一番,劈頭蓋臉不分青紅皂白,有的沒的、好的壞的、黑的白的盡數說成反麵的,也不管有理沒理,隻把出岫數落得不敢還口,默然承受。


    末了,太夫人才像剛瞧見沈予似的,瞥了他一眼:“哦,小侯爺也在。”


    沈予張了張口,也不知是該心疼出岫還是怎的,有些哭笑不得地拱手行禮:“子奉見過太夫人。”


    太夫人撇了撇嘴角,順了口氣兒問他:“你在我麵前也開始自稱‘子奉’了?”


    沈予不明所以,隻得配合著點點頭:“您是挽之的母親,我待您也如母親無異。”


    太夫人“噗”地笑出來:“待我如母親?當真是因為辭兒?”


    沈予頓時尷尬,不知該如何迴話,太夫人這才又轉向出岫,見她仍舊垂著眸,無甚表情隻餘落寞,又冷了臉色:“成天一副哭喪的樣子給誰看?戲都演完了自己還走不出來?還是你在哭二房?這是離信侯夫人該有的樣子?”


    出岫被幾番數落,終是難掩愧疚神色,抬眸看向太夫人認錯:“出岫知錯,請您莫怪。”


    太夫人非常懂得“給一巴掌再給甜頭”的馭人之術,稍稍藹下聲音又道:“當著外人的麵兒,我還是會維護你作為離信侯夫人的顏麵。不過小侯爺不是外人,我便有什麽說什麽了。”


    “出岫明白。”她點點頭。


    太夫人“嗯”了一聲:“從前辭兒不是教過你算賬和管鋪子?”


    出岫有些疑惑:“教是教過,不過都是些淺顯的……”


    “教過就成了。”太夫人點頭:“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知道淺顯的,自己不會往深處挖嗎?再不濟,還有我這老太婆幫你看著。”


    這意思是?出岫更為不解:“您是說……”


    太夫人表情不變:“每年三月中下旬,是各地各行業管事前來報賬的時候,今年因著辭兒去世,府裏亂成一鍋粥,我已下令讓他們年中再過來。如今大仇得報、大事已了,該接手的庶務你得盡快學會!先將中饋接了去,我老太婆既主外又主內,還得分心教導世子,隻怕早晚要折壽!”


    這是讓晗初主持雲府中饋嗎?當事人尚未反應過來,沈予已先是一驚,又是一喜,再是擔憂……喜的是太夫人已算認可了晗初,須知主持中饋乃是家中女主人的象征,太夫人既然願意放手中饋,一心管理雲家生意,足見是承認晗初的地位了。


    可,晗初若當真深陷雲府庶務之中,待過幾年,他還能輕易帶她走嗎?亦或者說,太夫人可會放她走?


    沈予越想越覺得苦悶,在太夫人與出岫麵前也毫無掩飾。出岫直至此刻還有些恍惚,意外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太夫人的變相認可!她鼻尖一酸已盈盈拜道:“謝您看重。”


    太夫人“嗯”了一聲:“瞧你處置二房的手段,也不是個懦弱的女人,不過到底是心軟了些。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既然將二房幾條性命留下,日後可要提防著他們東山再起,或者是被拉個墊背。”


    話到此處,太夫人特意又看了沈予一眼,頗具深意地道:“花舞英與雲起受的打擊極大,料想再也生不出什麽事端;灼顏也是個沒成色的,不足為懼;你多注意想容的動靜罷!”


    雲想容嗎?那般正直又溫婉的女子?出岫有些詫異,但太夫人數十年的識人眼光想必不會有錯,她也不禁鄭重地點頭記下。


    再看沈予,麵色卻比方才還要尷尬幾分,尷尬之中又帶憂慮,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太夫人見兩人皆是一副沉思模樣,不禁輕咳一聲打斷他們,又對出岫道:“你假孕落胎,這才過了十日,最近還要繼續‘養身子’,不妨趁著清靜多學學中饋事宜,待出了小月子,要恢複晨昏定省,每日早晚來我這裏各學一個時辰。”


    出岫連忙稱是。


    太夫人見狀未再多話,道:“我走了,方才說的話你可要仔細想想,漏了哪句將來都要吃苦頭。”說著又去看沈予:“我今日有些乏了,小侯爺若無事,煩請來扶我一把。”這意思,是要讓沈予隨她一起走了。


    沈予還想多與出岫單獨說說話,可看太夫人分明也是有話要說,隻得客氣地應下,攙扶著她老人家出了門。


    太夫人一隻腳已邁了出去,又似想起了什麽,轉身再對出岫道:“我已吩咐下去,七月初讓各支送來幾個成器的孩子,屆時你也準備準備,與我一道選選。畢竟你會是他的母親。”


    竟這樣快就要選孩子過繼給雲辭嗎?出岫終於提起精神整了神色,迴道:“您放心,在這之前,我會盡快接手中饋。”


    太夫人點點頭:“別讓你兒子認為母親不中用!”


    聽到此處,出岫才明白過來太夫人的苦心。自己本就是個繼室,又是奴婢出身,當初也是對外宣稱有了雲辭的“遺腹子”才被扶正。


    倘若各地各支當真送孩子來雲府,想必都是挑最好的人才,那孩子未必能瞧得上自己這微賤出身。太夫人選在此時將中饋交給自己,不僅是變相對自己地位的承認,也是讓自己手握實權,屆時無論是誰當了世子,都得恭恭敬敬喚自己一聲“母親”,不敢再有小覷之心。


    是了,沒有血濃於水的親情,隻有養恩沒有生恩,若隻靠明麵上的母子名聲來維持關係,恐怕那孩子不會與自己太親近。可若手中有了主持中饋的實權……不怕孩子不來討好自己。


    太夫人這頓足迴頭的一句話,看似隻是隨意補充,可卻是最最重要的一句!出岫如當頭棒喝,連連對太夫人拜道:“您用心良苦為我籌謀,我定不負您一番期望。”


    這一次,太夫人連個迴應都懶得給,直直拽了怔愣著的沈予:“快走罷,我老太婆腿都要站斷了。”


    沈予迴過神來,攙著比自己矮半頭都不止的精明老太太,兩人並排出了門。


    一路往榮錦堂方向去,幾個媽媽丫鬟都跟得遠遠的,太夫人又對沈予訓斥:“若不是方才我恰好進了門,聽見你對出岫的那番勸,隻怕過幾天她是怎麽死的你都不知道!”


    沈予大感驚疑:“您這話的意思是……”


    “你到現在還沒發現?出岫是個吃硬不吃軟的。你不訓斥她幾句,就這麽軟語溫言地勸她,隻會適得其反!”


    沈予霎時大悟:“難怪您方才不留情麵地訓斥她,還教她接手中饋、撫養世子,這是逼著她給自己找活路!”


    太夫人瞥了他一眼:“你反應太慢!”


    沈予慚愧地低下頭去,不敢反駁。


    太夫人又是一聲冷笑:“你也不用三天兩頭惦記了,她如今沒這個心思跟你走,你要等得就繼續等,等不得就趕緊走,成天在人眼前晃,沒得敗壞她的名聲!”


    沈予立刻鄭重以迴:“我等得起。”


    太夫人又是一聲“嗯”:“既然等得起,她接受中饋期間,你就不要來打擾她。”


    “太夫人……”沈予蹙了眉,一副不情願不舍得的模樣。


    “如今她瞧見你,隻會想起辭兒,隻會對你愧疚,你是嫌她傷心難過還不夠多?”太夫人歎了口氣:“如今她做了我雲家的媳婦,已算魚躍龍門,往後即便改嫁,也不是隨隨便便什麽人都能配上她。你吃喝玩樂倒在行,對她的心意也有,可是否與她般配,你自己還得掂量掂量。”


    這一番話說的,沈予有些著惱:“您總是瞧不起我。”


    “我沒有瞧不起你。但我的確沒瞧出來,你除了醫術上有可取之處,還有什麽能教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太夫人毫不客氣地道:“還是說,你想炫耀你玩樂的本事?有過多少女人?”


    “太夫人!”沈予聞言,隻覺心口憋著一股子氣悶,又無法開口反駁,當真是難受至極。


    “從明天起,我要重新當起這個家!老侯爺與辭兒大仇得報,我總不能瞧著雲氏敗落。”太夫人卯足勁頭再道:“我不是不讓你見她,你搬出去之後,下次再過來,須得先去榮錦堂拜見我!哪天我瞧著你順眼兒了,就安排你二人見上一見,否則,免談!”


    “太夫人!”沈予聽出她話中之意,又驚又喜:“您還是同意讓我帶她走的?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以為我要將她困在雲府嗎?”太夫人索性也不走了,停下腳步抬頭看他:“自始至終我都沒改變過初衷,我若不給她壓擔子,她還不是要尋死?我何時也沒攔著你們,就看你自個兒有沒有本事讓她點頭跟你!還有,不許你敗壞雲氏的名聲!”


    “多謝太夫人!我明白了!”這一次,沈予是真心拜服。眼前這位老太太,雖然對外人精明狠辣,對“自己人”倒也不算太壞。不僅三言兩語能讓出岫恢複鬥誌,也點醒了自己……


    “瞧你這樣子,沒一點世家子弟的沉穩,別說辭兒,連老三的性情都比不上!”太夫人啐道:“男人有沒有本事是一方麵,脾氣性情如何也很重要。趕緊迴去修煉修煉!否則她這輩子也瞧不上你!”


    沈予哪裏還敢再多嘴說一句,隻連連點頭表示受下。


    至此,太夫人也沒了興致再為難他,反是笑道:“你去收拾你的園子罷,搬出去之前,我與出岫給你設個宴。”想了想又道:“屈神醫離開我就不送了,你與出岫送送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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