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


    知言軒垂花拱門旁,站了兩個女子。一人素白衣裙,不施粉黛,似在服喪期內,正是出岫;一人做丫鬟裝扮,亦著白衣白裙,乃是淡心。


    自那一紙婚書生效的當日,淡心便被太夫人一聲命令,調來服侍出岫。而這也恰是她本人之意,更是為了雲辭臨終前的殷殷囑咐。


    如今看到出岫被扶正,再無人比淡心更覺得悲喜交織。悲的是出岫這花一般的女子,餘下半生將在寡居中度過;喜的是主子與出岫這段姻緣,終於有了個看似圓滿的結果。


    此刻,淡心見出岫一直抬眸望著“知言軒”這三個大字,不禁小心翼翼地問:“夫人,要不咱們奏請太夫人,將這園子的名字改了罷?”


    聽聞“夫人”這稱唿,出岫仍有些不自在,她低眉迴神看向淡心,淺淺笑道:“這名字不錯,為何要改?我總看這三個字,因為這是侯爺的筆跡。”


    雖然出岫不知為何雲辭當初會將這園子命名為“知言軒”,也不知這名字與夏嫣然到底有幾分幹係,可,如今在她心中,這名字也是她與雲辭的相識見證。


    她初與他相識,正值失聲。但有時她隻一個神情、一個動作,他便能明了其意,知她想言之事。這亦是“知言”二字的真諦。


    而如今,她已經以“離信侯遺孀”的身份,住進了這座知言軒。


    “夫人,咱們走罷,莫教太夫人等急了。”淡心適時開口催促,隻怕太夫人傳喚過久還不見人,會對出岫不滿。


    出岫聞言輕輕點頭,快步出了知言軒朝榮錦堂走去。一路之上,遇見不少仆從侍婢,紛紛向她俯身行禮,畢恭畢敬地喚她一聲“夫人”。


    就在昨日,雲氏各支及離信侯府上下,一並拜見了她,太夫人也做主將她的名字寫入族譜,算是正式承認了她作為雲辭遺孀的身份。許多人昨日與她初見,一刹那都是恍然的神色,但出岫不知,眾人的恍然是因為她長得像夏嫣然?還是因為她的容貌足以令堂堂離信侯動心?


    更甚,昨日夏嫣然的娘家父母也匆匆趕來,兩位老人瞧見出岫,幾乎都痛哭失聲,以為是愛女死而複生。夏老爺公然承認雲辭曾請求夏家收她做義女,也算堵住了一些質疑者之口。


    然而,出岫也委婉拒絕了夏老爺收她做義女的要求,她隻想以出岫的身份做好雲辭的遺孀,並不需要沾夏家的光,更怕自己一旦做了這明處的餌,若有朝一日與夏嫣然變成同一個下場,便讓二老再次體會失去女兒的痛苦。


    幸而,對於這番婉拒,夏家很是體諒,夏老爺老淚縱橫之餘,也未再勉強,更在聽說她懷孕之際很是安慰,囑咐她要彌補夏嫣然的遺憾,為雲辭留下後嗣。


    出岫不知太夫人到底是如何安撫夏家的,不過如今看來,夏老爺是信了那套說辭——夏嫣然失足溺水而亡。


    ……


    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眼見榮錦堂近在眼前,出岫才歎了口氣,緩緩收迴思緒邁步入內。這一次,太夫人是在內廳等候。她終於有資格名正言順地進了榮錦堂內園,隻是,這換取的代價實在太過慘痛。


    “見過太夫人。”明知自己是餌,便也有那份自知之明,出岫並不稱唿太夫人為“母親”。


    今日太夫人仍是一身素服,見她恭謹有禮,便屏退左右留她單獨說話:“屋子裏就咱們兩人,我也不避諱,這幾日你表現得很好,尤其那日在前廳,眾人的質疑你都能沉穩應對,令我很是意外。”


    出岫隻低眉垂眸,並不接話。


    太夫人見狀,又道:“那日你未與我商量,便忽然假孕出現。我問你,這事你要如何收場?又從哪裏抱個孩子過來?”


    那日出岫不過是為了能一擊即中,令雲氏族人承認她,因而才亟亟用了懷孕當借口,也是自信有沈予這位神醫弟子作保,不會有人產生懷疑。可如今要如何收場?


    她這幾天想了很多,便也如實道出自己所想:“暗中謀害兩任侯爺之人,無非是看中了離信侯之位。我假孕在身,必定會引起幕後之人再次行動,隻要我故意留下破綻,大約是能引他們上鉤。”


    “你說得不對。”太夫人立刻出語指點:“對方既能潛藏二十年不動聲色,又能在不知不覺中給老侯爺和辭兒下毒,必也是個狠角色。若故意漏出破綻給他(她),反而令人起疑……你該嚴加防範,而且,防範得越嚴密,幕後之人便越覺得棘手,行動時也更容易露出馬腳。”


    不愧是謝太夫人,的確深謀遠慮,手段高超。出岫頷首迴道:“出岫受教。”


    太夫人點點頭,又問:“如若幕後之人十分沉得住氣,一直沒有小動作,你這肚子又要如何裝下去?”


    “若是能在我‘臨盆’之前查出幕後真兇,不妨便使個計策,讓我‘落胎’,順勢嫁禍給幕後之人,引他(她)現出原形。”出岫目光微閃,沉吟片刻又道:“若是我‘臨盆’之後仍未查出真兇,那便找個男嬰來暫時養著,不信他(她)不動手。”


    聽聞這番話,太夫人目中劃過一絲讚許之色,麵上也終是有了笑意:“若當真找個男嬰過來,你可舍得用他做餌?”


    出岫猶豫片刻,才歎道:“我會盡我所能保護那孩子不受傷害,畢竟他是無辜的。”


    太夫人聞言搖了搖頭,語中表露幾分擔憂:“你到底還是心軟……”


    “可對那幕後兇手,我絕不心軟。”出岫目光堅定,冷冷迴道。


    太夫人挑了挑眉,終是沒有多說什麽,換了話題,又問:“你覺得老二如何?”


    二爺雲起嗎?這一迴出岫不假思索,坦然道出自己的想法:“那日在前廳,您也瞧見他的反應了。夏夫人失足落水之事,斷斷與他脫不了幹係。”如今,自己是雲辭的繼室,而夏嫣然是雲辭的亡妻,論理她是該尊稱夏嫣然為“夏夫人”。


    太夫人早已看出雲起的異常,遂對出岫的推測表示讚同:“辭兒臨終之前也是如此說的……嫣然這孩子最愛排場,喜歡前唿後擁,那日卻獨獨帶了灼顏外出,何況還懷著身子……她屍身上的衣裝也很樸素,並不似平日所打扮。辭兒懷疑她是冒充你外出見人。”


    冒充自己外出見人?這番內情出岫尚不知曉,忙問道:“夏夫人要冒充我去見何人?”


    太夫人眯著眼,看著出岫不解的目光,點撥她道:“她冒充的是你,那你不如想想,在這雲府之中,你與誰說話是見不得天日的?又有誰接了你的單獨約見,會來秘密赴約且不會感到意外?”


    出岫聞言立時秀眉微蹙,喃喃地分析起來:“我一個丫鬟,除卻與二爺有些過節之外,並不曾與知言軒、浣洗房以外的人來往過。若是見知言軒和浣洗房的人,我必是光明正大……”


    她目光一閃,再看太夫人,亟亟道:“二爺曾對我有過……覬覦,且鬧得府中皆知,我若要見他,必然得私下約見,而二爺多半會來赴約!”


    “你倒也不算太笨。”太夫人笑了笑:“我原先一直懷疑老二的玩世不恭是裝出來的,可倘若嫣然之死當真是他所為,那反倒是我高估了他。”


    太夫人斂目似有所想,半晌又道:“倘若害死嫣然的人是為了她肚裏的孩子,則兇手十之八九與下毒之人是同一撥;可倘若嫣然之死是個意外,或者是老二所為,那反倒說不準下情毒的是誰了……”


    出岫對太夫人的分析深以為然。是啊!雲起若是以這等不入流的手段害死夏嫣然,反倒說明他沒有下毒的本事。


    “也許夏夫人之死並非二爺所為,是有人刻意引二爺上鉤,將咱們的視線轉移到他身上呢?”出岫忽然想到這種可能,連忙開口補充。


    太夫人又是笑了:“我如今反倒有些明白,辭兒為何會鍾情你了,倒也是個聰明孩子……”話到此處,太夫人有些傷感,又歎道:“其實嫣然也很聰明,不過都是些小聰明,反而害了她的性命。”


    這句話,出岫接不下去,隻得沉默以對。


    太夫人看了看出岫,又好似是在透過她看向別人,傷感之意比方才更濃:“辭兒的死令我想通許多,也許……嫣然與他的這樁婚事,當真是我做錯了,否則……”想起夫君與獨生愛子的死亡內情,縱然再是堅強鐵腕,太夫人也不得不承認,她老了。


    迴首前半生,確然是做錯了許多事。當時不肯承認,一意孤行,如今卻換來這個結果……


    “您請節哀,這都是造化弄人。雲氏樹大招風,內有覬覦外有勁敵,的確防不勝防。要怪,也該是怪那下毒之人,您又何苦將擔子往自己身上攬?”出岫自知說這番話是逾矩了,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勸道。


    太夫人隻定定看著出岫,見她說得真摯,忽而笑歎:“如今竟要你來勸我,有趣,有趣。”


    “是我失言。”出岫忙道。


    太夫人也未在此處鑽牛角尖,又將話題轉迴雲起身上:“無論如何,嫣然之死是條線索,順藤摸瓜,定能摸出個所以然來。若當真不是雲起母子所為,反而能排除他們下毒的嫌疑。”


    出岫點頭表示受教:“我會留意。”


    太夫人“嗯”了一聲,半晌未再說話。就在出岫以為她疲倦了,正欲告退之際,才聽她再次開口:“京州來人了,今夜抵達煙嵐城,要與慕王一道來祭拜辭兒,你作為遺孀,合該見上一見。”


    太夫人邊說邊狀若無意地去看出岫,補上一句:“來者是南熙統盛帝第九子,去年剛冊封的誠郡王,聶沛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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