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聶沛瀟要來煙嵐城?出岫有些疑惑:“九皇子此番前來,難道單單是為了祭拜侯爺?”


    “自然不是。”太夫人依舊看著出岫,道:“慕王在南熙宗室行七,但出身不高,其母早逝,便一直養在九皇子母妃膝下。說來這兩位雖不是一母同胞,倒也親厚非常。近年慕王屢建軍功,封王列土來到房州,也是九皇子的母族在背後撐腰之故。此次這九皇子不期而來,又值南熙立儲之時,隻怕來意不大簡單。”


    話到此處,太夫人略有停頓,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續道:“不過他人既然來了,又提出要祭拜辭兒,你與老二、老三也不能失了禮數,便隨我見一見他罷。”


    出岫朱唇微啟,一個“好”字已到唇邊,可即將說出口的時刻,她忽然瞧見太夫人的神色——慎重且帶著幾分觀測。隻一瞬,出岫已然明白過來,這是太夫人在考驗她!


    是了,當年九皇子為名妓晗初所寫的一首《朱弦斷》傳遍天下,世人都以為這兩者之間有些情分。雖說自己與九皇子之間清清白白,甚至是素未謀麵,可,太夫人又如何會信?即便信了,又如何能容忍外頭頻傳的謠言?


    更何況,自己雖不知九皇子長相如何,可並不代表九皇子也不認識自己!畢竟掛牌之日,他的確是來捧場了的,若是此番與他冒冒然相見,這豈不是落人話柄?


    尤其,雲起知道自己就是晗初,屆時多半會趁機大做文章,再行羞辱……


    出岫不禁慶幸自己多轉了個心思,忙對太夫人拒絕道:“我雖是侯爺遺孀,可這名分來得不踏實,也並非人人認可,還是……不見客了。有二爺、三爺陪您出麵足矣。”


    聞此一言,太夫人很是滿意地笑了笑,直白道:“你能如此考慮,可見是用了心思。不瞞你說,方才我特意盯著你瞧,便是希望你懂得察言觀色,明白我的暗示。如今看來,倒也未教我失望。”


    此時出岫隻覺背上已滲出層層冷汗,勉強笑道:“是我出身低微,過往不堪,辱沒了侯爺和雲氏的名聲。您請放心,晗初已死,從前那些故人,我會一概避談避見。”


    太夫人聞言隻挑了挑眉,表態道:“九皇子遠道而來,縱然雲府正值喪葬期間,也該開席宴客。今日你若無事,便不要離開知言軒。”


    出岫領命稱是,又聽太夫人問自己:“如今知言軒的下人可夠使喚?還用得慣嗎?”這一問,語氣已輕柔許多,也關切許多。


    “從前侯爺的人都在,也調教得宜,我反倒覺得使不完……不如,看哪一房缺人手,分出去一些?”出岫順勢提議。


    豈料此話一出,方才還放輕語氣的太夫人立刻沉下臉色,開口薄斥:“嫡長房的下人哪能隨意分出去?更何況都是侍奉辭兒的人!你要分給各房,那便是打他們的臉麵,是貶斥!縱然差事閑著,也要讓他們留在知言軒!待日後為辭兒過繼了子嗣,再讓他們去侍奉世子罷!”


    這話說得極為嚴厲,出岫也聽得戰戰兢兢,她不曾想,太夫人竟如此維護嫡係的權威,甚至連下人都不讓隨意調用。而且,那話中之意,她分明是同意立嗣派的意見,主張為雲辭過繼個子嗣綿延香火了!


    這倒是與自己料想的一致。出岫連忙請罪:“出岫失言,請您責罰。”


    太夫人瞧著她那副模樣,蹙眉抿唇,看起來很是緊張,便也給了一個台階下,道:“你來府裏時日尚淺,從前是丫鬟,也沒人教你。可如今你是離信侯夫人,有些東西便要弄明白。”


    出岫隻覺羞愧不已,深深頷首。


    太夫人借此機會又道:“莫怪我待你忽冷忽熱,馭人之術便是如此,有時嚴苛,有時也要懷柔。這其中分寸,你多體會罷。”


    “是。”出岫俯身行禮,又聽太夫人訓了幾句話,便告退離去。


    *****


    轉眼間,到了日暮時分,南熙宗室的兩位貴客也如約而至。沈予作為南熙統盛帝的螟蛉之子,與兩位皇子也算沾了手足之親,故而今日席上,太夫人特邀他前來作陪。


    太夫人與沈予都是見過兩位皇子之人,然雲起和雲羨卻未曾與九皇子聶沛瀟謀麵。去年雲辭大婚之時,賓客實在太多,兩人又各有待客的任務在身,便也無暇與九皇子結交,今日見他登門前來,都有意結識一番。


    為表誠意,兄弟兩人早早便在府門相侯。未幾,遠遠瞧見一輛異常低調的車輦駛來,緩緩停在府邸門前。隨之,車上相繼走下兩人,一人黑衣一人紫衣,正是慕親王聶沛涵、誠郡王聶沛瀟。隻不過聶沛瀟封王日子尚淺,如今又沒有封邑,因而眾人還是習慣性地稱唿他為“九皇子”。


    雲起與雲羨齊齊望去,慕王聶沛涵是房州的主人,素來喜穿黑衣,彼此之間已見過多次,自不必說;再看九皇子聶沛瀟,兩人都不禁細細打量起來。


    一襲暗紫衣衫,身姿挺拔,衣襟、袖口都綴了黑色蛇紋,腰間也係著一條綾金的黑腰帶,可見是專程佩戴的,也算表達對亡者的尊重。


    但見這位九皇子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那雙鳳目倒與慕王如出一轍,應是得了統盛帝遺傳,可這滿麵的風流雅痞之相,卻無論如何教人無法與“文武雙全”四個大字聯係起來。


    慕王是容顏絕世,雌雄莫辯,陰柔魅惑之中又見狠戾;


    九皇子是挺拔貴氣,俊朗陽剛,隻是麵相實在太過風流,那天生微勾的唇角看著很是涼薄,又似時時刻刻帶著笑意,實在不像在戰場上威懾敵人的名將,更不似雅好音律之人,隻像是個……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


    若論魅惑絕世,慕王當之無愧;若論風流貴氣,九皇子則更勝一籌——這是雲起和雲羨同時對比了兩位南熙皇子後的評價。


    相傳九皇子簫不離身,一管長簫不知吹奏過多少繞梁之曲,也不知擄走多少閨秀芳心。隻不過,這位九皇子爭名逐利之心不重,曾多次拒絕其父的指婚,自言府中隻豢養姬妾,絕不任人擺布娶妻納妃——哪怕是自己的父皇也決不妥協。


    九皇子本就是南熙宗室最年幼的皇子,也是統盛帝的老來子,又因這份閑散與灑脫,反倒使統盛帝對這個兒子極為偏愛,見他雖然生性懶散,可關鍵時刻也知道輕重分寸,便也由他胡鬧去了。


    九皇子成日出入皇城,結交風流子弟,涉足煙花柳巷……統盛帝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連那首《朱弦斷》傳入耳中時,統盛帝也不見氣惱,反讚道:“寫得不錯。”


    隻不過,看歸看,想歸想,雲起與雲羨卻都不敢小覷這位九皇子。他十幾歲跟著其兄慕王行走軍中,旁的功勳不提,隻一套“躡雲逐月十六式”劍法已是威震八方,曾在討伐薑地時一劍斬下薑族首領,自此名聲大作。


    想到此處,兄弟二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不約而同想起了四姨太鸞卿。若要當真論起來,今晚這位九皇子聶沛瀟,也算是鸞卿的滅族仇人了。


    雲羨率先迴過神來,生怕聶沛瀟在門口站得久了,消息會傳到鸞卿耳朵裏,於是連忙伸手相邀:“兩位貴客有請,家母已等候多時。”


    聶沛涵與聶沛瀟並不多做客套,拱手還禮進入雲府,先是去祭拜了雲辭,又轉入吟香醉月園赴宴。有沈予這等酒場高手在席間調節氣氛,一頓私宴也算賓主盡歡。


    待到宴至尾聲,已是月上中天,聶沛涵與聶沛瀟在宴上不疼不癢地說了些話,便借口時辰已晚,告辭出府。這令雲起和雲羨摸不著兩位皇子的真正來意,唯有太夫人聽出了話外之音,卻也是一笑置之,不軟不硬擋了迴去。


    消息傳迴知言軒時,出岫還未歇下,確切的說,隻要九皇子聶沛瀟不離開,她便不敢去睡。如今,她已成驚弓之鳥,“出岫”二字也與雲辭緊緊相連,她不想發生任何意外之事,去玷汙雲辭死後的英名。


    知道九皇子走後,出岫才鬆下一口氣。大約是因為這個緣故,她忽然想起雲辭與她品評《朱弦斷》時的情形,也想到雲辭贈給她的那具琴。自從搬進知言軒主園居住,出岫便將琴找了出來,今夜思緒紛亂,她忽然生起撫琴的興致。


    見夜深人靜,知言軒上下都睡了,出岫才抱著琴,在竹影的護衛下走出去,想找個地方撫上一曲,寄托哀思。


    信步走著,終於尋到一處僻靜之地,看著還有些眼熟。出岫想了半晌,才記起她在雲辭大婚那夜曾來過此地,且還遇見了一個言語輕浮的紫衣公子。卻不曾想,今夜漫無目的走著,又舊地重遊了。


    “夫人,這裏是靜園。”竹影開口提醒道。


    靜園,果真擔得起一個“靜”字,實在僻靜得很。隻是,這名字有些耳熟……出岫恍然,夏嫣然失足落水之地,正是靜園荷塘!


    她不禁抬目望向不遠處的荷塘,此時尚為三月,荷塘荒蕪一片,倒為這園子更添幾分靜謐與寂寥。


    “夫人……不如換個地方罷?”竹影有些擔心,開口試問。


    “不必,這裏很好,隔著牆便出了雲府,無甚顧忌。”出岫邊說邊走到涼亭的石桌前,擺下琴具撫弄起來。那首熟悉的《少年遊》再次響起,不僅是她本人對雲辭的思念,更令重聽此曲的竹影也感慨不已——


    曾幾何時,在京州追虹苑,便是這一曲讓主子動了心思,帶出岫迴來。若要當真論起來,這一曲,也算是他兩人的定情之曲了。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


    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


    可憐人意,薄於雲水,佳會更難重。


    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今番同。”


    悵然的琴聲從美人指尖緩緩流淌,無限深情,引人唏噓。倏爾,牆外忽然傳進幽幽簫聲,亦是這首古曲的節拍曲調,竟與出岫的琴音天衣無縫地相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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