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再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黃昏的晚霞照了一屋子的朦朧金光,又漸漸黯淡,有些苟延殘喘的缺憾美。甫一睜開雙眸,她竟是被這光亮所晃了眼。微微一閉,定了定神,才看清了守在榻前的人。


    “晗初。”湖藍色的身影映著窗前的微光,已沒了印象中的風流之相,無端生出幾分鄭重。


    “小侯爺。”出岫試圖起身,卻被沈予伸手按下。


    “你還未出小月子,逞強做什麽?”沈予不知是歎是斥,隱忍著道。


    隻這一句,已令出岫別過臉去,幾欲落淚。時至今日,她終於肯承認,雲辭不要這孩子是對的。


    “如今你還執意留下嗎?若是改變了主意,我……”


    “多謝您的美意。”未等沈予說完,出岫已淡淡打斷:“我若是借這悲痛之機來利用您,才對您不公平。更何況,這事不怪別人……不怪他。”


    “不怪他,難道怪你?”沈予顯然已知道事情經過,怒意又起:“倒是成全了他對新婚妻子的一番癡情,那你呢?你可知你昏倒迄今,他都沒來看過一眼?”


    “他有苦衷。”出岫如是替雲辭辯解,再次闔上雙眸。


    “晗初你真是……”沈予幾乎已經咬牙切齒。


    出岫又豈會不知?唯有浮起一絲苦笑:“男女授受不親,多謝小侯爺代為照料。煩請把淡心叫來罷。”


    “她來不了。”沈予聞言,話語中盡是冷嘲:“夏嫣然今日勞頓犯了頭暈,身邊人手不夠,挽之將淡心調去侍奉她了。”


    新夫人犯了頭暈之症麽?那的確該需要人手服侍。雲辭調撥淡心過去,也無可厚非。出岫心中出奇得平靜,語氣也沒有一絲波瀾起伏:“那算了,我還想睡一睡,就不送小侯爺了。”


    耳畔忽然響起急促的唿吸聲,是沈予倏爾起身,再無忍耐:“你等著!我要去問問挽之,緣何夏嫣然犯個頭暈,他就守著不動;你可是懷過孩子的人,如今他卻連個話都沒有!”


    “不!別去!”出岫亟亟伸手去拽沈予,堪堪掠過那一角衣袍,又被他躲開。


    “為何不讓我去?還是你寧肯自欺欺人?晗初?”他還是習慣喚她從前的名字,仿佛這樣彼此便能更貼近一些,再貼近一些。


    “不是我自欺欺人……”事到如今,出岫也隻得解釋道:“我等著他來告訴我……但我不會去問。”


    “他若不主動向你解釋,你便一直等下去?一直不問?”沈予額上青筋顯露,周身散發著強烈的怒意,猶如驚天雷電,有所向披靡的犀利。


    聞言,出岫隻默默起身靠在榻上,用一雙渴求的眸子看著他:“算我求您,看在從前的情分上……別去。”


    沈予堂堂一個大男人,又是侯爵之子,說來什麽世麵未曾見過?然而此時此刻,看著心愛女子的苦苦哀求,他竟是覺得苦楚難當,好似也被這情緒所感染,隻怕男兒之淚要輕彈而落。


    明明知道晗初是不撞南牆不迴頭的性子,從這點而言,自己與她也沒什麽不同。沈予唯有深吸一口氣,強行壓抑下心頭怒火與痛苦,迴道:“好,我不去。”


    出岫這才低低鬆了口氣:“如今……實在不宜。他才剛成婚,我一個奴婢也沒資格去問。且等等吧,如若他還念著我,總會過來的。”言語之中,不乏執著。


    沈予默然半晌,才歎道:“晗初,你待他真好,待我可真是,殘忍。”他盡量說得若無其事,不願承認自己是在喝醋,並且喝得十分難受。


    果然,出岫無力地笑了笑:“您這份抬愛,我大約唯有來世再報了。”


    “不怪你……不怪你……”他又怎舍得怪她:“當初我若早些發現,你也不至於被茶茶欺辱,又來受我的冷言冷語。倘若那時我待你好一些,你也不會跟挽之走了。”


    可如今,多說無益。一切已然太遲太遲。一次是因為赫連齊,一次是因為雲辭,她與他兩次擦肩而過,僅僅一步之遙的距離,卻將兩人生生隔在遙遠的兩端。


    她沒有看到他的成熟與轉變,他也沒能等到她的迴首一顧。


    “我睡下了。”出岫隻覺神智困乏得很。還是睡著了好,如此便不用去麵對那血淋淋的事實,沒有孩子,沒有替身,也沒有拋棄。更沒有,沈予這番令她無以迴報的剖白。


    “你睡罷。”沈予輕聲道:“我給你點支安神香。”


    “嗯,多謝。”出岫背過身子側臥榻上,不再說話。


    沈予默默點了香,一直等到出岫的唿吸變得均勻而平穩,才放輕腳步出了房門。


    一離開出岫所住的院落,他立刻加快腳步,好似帶著決絕的鋒利一般,恨不能衝進雲辭的住處。


    明明是多年的好友,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非雲辭此次做得太過分了些,他自問絕不會開這個口。但,事關晗初,他看不下去,也不得不過問。


    “挽之!”一走進知言軒的主園,沈予一眼瞧見雲辭獨自坐在園子裏,抬首看著月色,也不知在出神想著什麽。


    不得不說,雲辭這身白衣與神情,實在不像這煙火俗世之人,若說仙氣出塵也一點不為過。但,這次做下的事情,實在有負他謫仙之名。


    沈予並不打算與雲辭迂迴曲折,走至他麵前開門見山問道:“晗初昏倒了,你知道嗎?”


    雲辭下頜收緊,神色沉斂,並沒有看向來人:“知道。”


    “知道你還有閑情逸致在這兒賞月?”沈予驟然拔高聲音,咬牙喝問。


    雲辭側首看了屋內一眼,才道:“我並非賞月,品言抱恙,我在等著大夫迴話。”


    “那晗初呢?她就活該受罪?”沈予眯著雙眼,一臉難以置信。


    雲辭聞言卻是嗤笑一聲,終於抬目與之對視:“不是有你在嗎?”


    “嗵”的一聲悶響傳來,沈予已一拳砸在石案之上。鮮血順著他的骨指關節汨汨流出,殷紅無匹,一如他充血的赤紅雙目。


    沈予一把揪住雲辭的衣襟,狠狠將人從座上拽起:“這便是你對她的厚待?你當初帶走她的時候,是如何對我說的?!”若再多一分衝動,他唯恐自己會一拳揍上去。


    “小侯爺!”竹影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急忙上前欲阻止兩人的衝突。


    “滾開!”沈予朝著竹影怒喝:“你主子是個男人,不必你出手!”


    竹影哪裏能聽人侮辱雲辭,聞言已是一個箭步衝到沈予麵前,攬袖便欲出拳相擊。


    “退下!”雲辭突然冷斥一聲。竹影一拳掃在半空之中,勉強收勁而迴。


    院子裏如此動響一陣,終是驚動了屋裏養病的人。淡心應聲而出,瞧見自家主子與至交好友充滿敵意的對峙,一時之間也懾得說不出話來。


    從未見過沈小侯爺這般怒火,也從未見過主子這般……絕望。


    夏嫣然身邊的灼顏跟在淡心身後,見狀也是驚唿一聲:“侯爺!”


    而兩個當事人都恍若未聞,彼此直視對方,有一種說不清的氣氛在隱隱竄流。


    沈予手上的鮮血早已蹭到雲辭的白色衣襟上,漸漸暈染似雪地紅梅。雲辭清冷的目光迴望沈予,不掙紮亦不惱怒,反倒有種說不出的悔恨與……悲戚。


    良久,雲辭才垂目看向自己的衣襟,口中卻對淡心命道:“淡心,帶灼顏進去。”


    淡心望了一眼竹影,又想起暗處藏著護院,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扯著灼顏返迴屋內繼續照顧夏嫣然。她心裏隱隱覺得,今夜這事與出岫有關,若說開了,讓主子看清心意,也未必是件壞事。


    眼看淡心與灼顏離開,院內隻剩下竹影在旁,還有數不盡的暗衛、護院,雲辭才重新看向沈予,道:“隨我去清心齋。”言罷已兀自邁步而去,不理身後落下腳程的兩個人。


    沈予望著雲辭步伐矯健的背影,生氣歸生氣,到底還是替這位好友擔憂:“他又服藥了?”


    竹影慚愧地低下頭:“自大婚以來,主子每日都服藥……”


    沈予眯起雙眼冷笑一聲,不再多言,快步跟上。


    *****


    已近亥時,夜靜如幕,雲羨接到一封緊急文書,道是北熙已有江山易主之勢,臣氏即將在閔州拔營,一路北上而攻,欲推翻原氏統治。


    雖說政局變幻的是北熙,而雲氏身在南熙看似不受其害,但雲氏族人皆知,離信侯府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與北熙原帝、南熙聶帝密不可分。如若原氏倒台,臣氏執掌北國江山,則雲氏必要想出應對之法。遑論還有在北熙紮根數百年的生意,以及一些旁支族人的性命。


    雲羨越想越坐不住,顧不上夜色深沉連忙往知言軒而去,誰知卻撲個空,淡心說大哥去了清心齋。雲羨原本還怕打擾大哥雲辭休息,如今知曉他仍在處理公務與生意,倒也心下稍安,又往清心齋而去。


    剛進了門,雲羨便被竹影攔住:“三爺,主子與京州來的沈小侯爺此刻正在商談要事,請您稍後。”


    雲羨蹙眉,有些不滿地道:“我也是要事,十萬火急!”


    豈料竹影態度很是強硬,恭順地俯首行禮:“三爺,別讓屬下為難。”


    “混賬!”雲羨怒意刹起,緊緊攥住手中的奏報,高聲喝道:“誰給你的狗膽攔人!”


    話音剛落,書房裏已響起雲辭的傳命:“竹影,請三爺進來。”


    竹影不再多說,拱手對雲羨道歉,又退迴暗處。


    雲羨冷冷拂袖,邁步往書房而去,還未走到滑坡上,突然聞見一股冷香輕飄飄從屋內傳來,隨之四姨太鸞卿已低眉邁步而出,兩人險些又撞在一起。


    “四姨娘。”雲羨看清來人,連忙低聲招唿。抬目卻見鸞卿有些異樣,眼眶泛紅,薄唇緊抿,臉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白上三分。那神情,是傷心欲絕的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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