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府上下眾所周知,四姨太太向來冷若冰霜,何曾顯露過這副小女兒神態?竟似哭過一樣?雲羨心中“咯噔”一聲,一個大膽的念頭隨之浮現在腦海之中。


    方才竹影攔下自己時,明明說是沈予在屋裏與大哥談事,緣何出來的人卻是四姨娘鸞卿?況且,鸞卿算來隻比大哥年長四五歲,此刻又是夜深人靜……莫非……


    雲羨正兀自胡思亂想,卻見鸞卿那雙貓兒一般的眼珠子已森森瞟來,似在警告他什麽,語氣還帶著些許難以言說的哽咽:“三爺。”


    雲羨差點打了個冷顫,似是被她看破心事一般,心虛地頷首迴應。此時又是一陣冷香撲鼻而來,鸞卿已快步離開。


    雲羨連忙穩了穩心神,想起手中急報,快步走入屋內。這一下,他又是一愣。屋內並不止大哥雲辭一人,沈予也在其內。


    原來竹影並未騙說自己。可,為何方才還有鸞卿?雲羨心中千迴百轉,麵上卻不敢再流露半分,忙將手中急報遞上:“方才北熙來報,臣氏已聯合幾路叛軍,準備直搗皇城,推翻原帝統治。”


    按理說這已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可雲辭將奏報接過之後,卻按在桌上並未翻看,反而對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似有深意。


    雲羨一頭霧水,再看沈予,這才發現他也是一副陰沉麵色,痛苦、憐憫、悔恨、不舍……種種情緒交織在沈予臉上,毫不隱藏。最後化作一股濃鬱的悲戚,彌漫在這屋內。


    沈予的風流眾人皆知,再聯想起方才四姨娘鸞卿的神情,雲羨又開始胡思亂想:莫非是沈予與四姨娘有染,被大哥逮著了?還是……


    “這奏報我會處理,你迴去歇著罷。有事我差人喚你。”雲辭的話語適時打斷雲羨的揣測。他的聲音倒很沉穩,聽不出絲毫別樣情緒,與平時並無分別。


    今夜這情況太過詭異,雲羨也不敢多言,隻得領命退下。


    “子奉也迴去罷。”雲辭又道。


    沈予卻似沒聽見一般,仍舊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渙散不知所想。


    雲辭輕輕歎了口氣:“三弟,替我送沈小侯爺迴廂房。”


    雲羨情知沈予與自家大哥交情匪淺,忙迴道:“來者是客,大哥放心。”言罷已對他伸手相請,沈予這才迴過神來,又深深看了雲辭一眼,沉默著隨雲羨離開清心齋。


    庭院深深,雲窗霧閣,籠罩在寂靜午夜之中,有一股絕望的悲傷。


    感月吟風多少事,唯寄一盞孤燈……


    *****


    “妾身昨日忽敢不適,讓侯爺擔心了。”翌日,夏嫣然眼圈紅紅地臥在榻上,攥著雲辭修長的手指,怯生生道。


    雲辭站在床畔,俯身任由她攥著手,安慰道:“昨日大夫已來探過,你初來煙嵐城,又太過勞頓,隻是水土不服,並無大礙。”


    夏嫣然點頭:“聽說您照顧了我一宿,明明該是我服侍您才對……”說著話語也有些哽咽。


    雲辭反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目光溫和地看著她,甚至漾起一絲柔情。這柔情令夏嫣然心中一喜,麵上更加梨花帶雨起來:“侯爺……”真真甜膩膩的一聲。


    仿佛是被什麽所觸動了一般,雲辭的瞳眸倏然收緊,伸手拂過夏嫣然麵上淚痕,沉聲道:“早知如此,當初我必不會情動……”


    “侯爺您說什麽?”夏嫣然覺得有些古怪。自己不過是水土不服而已,為何雲辭麵上的神情如此悲戚無力?簡直跟哀悼死人似的。


    夏嫣然心裏忽然不太踏實,便用力拽了拽雲辭的手:“您坐下陪我一會兒好嗎?”


    “嗯。”雲辭看著夏嫣然,又似是在透過她看著別人,眼神悠長而綿遠。他終是無言地坐到榻旁,夏嫣然便將頭從枕上挪開,親密地枕在雲辭腿上。


    “侯爺,我這般枕著您,腿會疼嗎?”夏嫣然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雲辭伸手撫過她披散著的一頭青絲,有些愛不釋手之感。驀然,曾為誰滌發的場景便清晰浮現在腦海之中。


    “侯爺……”夏嫣然的語氣已帶著幾分撒嬌意味,埋首蹭著他的腿:“我這會兒心裏頭,又歡喜又難受……”


    聞言,雲辭蹙了蹙眉,繼而淺笑:“出岫,你今天話挺多的。”


    話音落地,屋內立時變得悄無聲息起來。雲辭隻感到枕著自己雙腿的女子渾身一震,再沒了方才的撒嬌與鬧騰。他猶自未覺有什麽不妥,撩起夏嫣然遮住臉的青絲,俯身看她:“怎麽了?”


    夏嫣然緊了緊攥著雲辭的手,嬌滴滴道:“沒事,挽之哥哥。”言罷側首抬眸,仰望著他:“四下無人時,能讓我這般喚你麽?”


    隻這一轉身,夏嫣然一直埋著的另外半張臉也就此顯露出來,右眼角下方的淚痣倏然出現,猶如一滴墨汁,從筆尖滴落在素白的宣紙之上,醒目,甚至刺目。


    顯然雲辭是被刺中雙目,他立刻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無意識地直起腰身,雲辭輕輕扳過夏嫣然的臉重新放迴枕頭上,笑道:“好,不過在外人麵前,還是要喚我‘侯爺’。”


    夏嫣然甜笑一聲,又發現自己看不透雲辭。他的溫和,他的淺笑,他的謙謙風度與體貼關懷,明明近在眼前,明明輕重適宜,可總是令她惶惶不安。仿佛是沾了別人的光一般,雖然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夏嫣然重新躺迴榻上,將半張瓜子臉藏在被褥之中,道:“今日沒去向母親請安,她老人家可會生氣嗎?”


    “不會。她命我好生照看你。”雲辭的聲音又沉了沉,好像不大愉悅。


    夏嫣然的睫毛輕輕眨了眨,低聲著請道:“挽之哥哥,要不我去求母親做主,將出岫納到您房裏來?”


    “你說什麽?”雲辭的聲音從她頭頂上落下來,猶如暴雨前烏雲密布的天氣,令人壓抑。


    夏嫣然訝然,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話,顫巍巍掀開被褥露出臉頰:“您不是喜歡她嗎?”


    雲辭抿唇:“你聽誰說的?”


    夏嫣然委屈地咬了咬唇瓣:“從前隻聽說您從京州帶迴來個美婢,昨日才知道,她有七八分長得像我……”說著說著,她已是想要落淚:“挽之哥哥,我心裏好難受,您喜歡出岫,有沒有一點原因是為了我呢?”


    這一問,令雲辭沉默良久:“你是我的妻子,不要胡思亂想。”


    聞言,夏嫣然心中暗舒一口氣:“那您對出岫,到底是什麽心思呢?”


    “你計較?”


    “哪有妻子不計較的。”


    “品言……”雲辭話語平穩,很是果斷:“我不會將她收入房中。”末了,唯恐夏嫣然不會相信似的,又補充一句:“不管是妾,還是通房,都不會是她。”


    “可我聽說……您特意將她從京州帶迴來,她感染瘟疫時,您還徹夜徹夜守著,紆尊降貴地照顧她。”夏嫣然盈盈望向雲辭,眼中說不清是醋意還是嬌怨,很是動人。


    她仔細觀察著雲辭的表情,隻見他微微眯著雙眼,似在迴憶過往。夏嫣然看的有些癡了,雲辭這個神情,綿長而清澈,自她見到他的第一日起,便無可救藥地愛上。


    雖然,那時他才隻有十三四歲;而她,尚且還比他小兩歲。


    夏嫣然等著雲辭的迴答,執著地如同她堅持嫁給他,那份心性已磨礪了多年,不會輕易被挫退。


    良久良久,她才等到雲辭的答案,充滿哀傷與悔恨:“我與出岫……是個錯誤……”


    這次夏嫣然終於滿意了:“是我失言,挽之哥哥莫怪。”


    “不怪你……是我沒解釋清楚。”雲辭又道:“她近日身子不好,我才許她告假休養。你不要多想。”


    這個迴答,足以令夏嫣然安心。她相信他的挽之哥哥是個重諾的君子,必不會欺騙她。他有多麽重諾,她早已見識過,“知言軒”三個字,便是見證。


    “既然如此,要不您將出岫撥給我吧?我們長得相像,也是一場緣分,我很喜歡她。”夏嫣然適時開口。她承認自己有私心,對那個叫出岫的女子無法放下心來。將出岫放在雲辭身邊侍奉筆墨,清心齋又是那般環境,難保兩人不會有朝一日舊情複燃。


    即便雲辭把控得住,可誰又說得準那個出岫呢?


    見雲辭似在斟酌,夏嫣然試圖說服他:“我從娘家帶來的人手不夠,昨日稍感不適還要勞煩淡心來照顧。出岫那麽好,您將她撥給我,如若有一日您又動了心思,從我這裏要人也方便些,想必母親也不會多說什麽。”


    言畢,夏嫣然便瞧見雲辭眉峰一蹙,開口問她:“你想讓出岫做什麽差事?”


    夏嫣然假裝思索片刻,迴道:“我也不舍得讓她做重活兒,不若來負責我每日的飲食起居?就如淺韻服侍您的差事一樣,如何?”


    服侍飲食起居,每日早晚必要到這屋子裏來,還要眼睜睜瞧著雲辭與自己恩愛纏綿,行閨房之趣。想必那個出岫很難承受。這一招,夏嫣然昨夜想了半個晚上,自覺甚妙。


    聽聞夏嫣然所言,雲辭的眼神涼了一涼,猶如冬日的湖水兜頭澆來:“不必了,她還是留在清心齋為好。”


    夏嫣然見狀心中一凜,隻怕這小伎倆會讓雲辭瞧出來,忙道:“自然是先顧著您為好。您若覺得不合適,我再物色旁人好了。”


    “嗯。”雲辭未再多言,從榻上起身:“今日事務繁忙,你好生休息。有事遣人去清心齋找我。”


    夏嫣然乖順地點了點頭,想要起身相送,被雲辭攔下:“躺著,好利索了再起來,省得晚上又鬧頭痛。”


    夏嫣然隻一笑,不再堅持。


    雲辭麵色無波轉身往門外走。一隻腳已邁出房門,身形又忽然頓了頓,隔著屏風側首對夏嫣然道:“我改變主意了,待出岫歇到下個月,便將她撥來服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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