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院落裏甚是安靜,出岫明白眾人都去拜見新夫人了。她自知該去,可未聽傳見,大約是雲辭的意思。這般想著,也隻得在屋裏練字打發時辰。畢竟清心齋那裏,暫且不需要她再去侍奉筆墨。


    寫了兩貼字,已將硯台裏的墨汁寫幹。如今若不仔細看,就連出岫本人都已辨認不出,這到底是雲辭的字,還是她自己的字。


    然而,字是越來越相像了,心卻好似越來越遠。倒不如沒有這段情,至少她還能如淡心她們一樣,作為一個丫鬟來服侍他,站在他身後。


    可如今,這段情與那個孩子所帶來的後果,令人有些不堪承受。遑論他已成婚。


    出岫停筆落寞地自嘲,正想著,卻聽屋外忽然響起淡心的聲音:“你早便知道了是不是?你與竹影都知道?獨獨瞞著我?”那聲音,好似還帶著埋怨與哭腔。


    出岫聞聲推開屋門,果見淡心站在院門處數落著誰,而數落的對象是……淺韻。這兩人素來情同姐妹,怎會生了齟齬?


    出岫連忙跨出門外,正欲開口相勸,但見淺韻的目光已看了過來,冷靜且帶著幾分憐憫?


    出岫不能確定淺韻目光中的含義,恰好淡心也在此時住了口,眼眶紅紅地看了過來:“出岫……”


    “怎麽了?”出岫笑道:“光天化日的,站在門口說鬧什麽?”


    淡心別過頭去不願說話,淺韻適時開口:“夫人要見你。”


    “見我?”出岫一出口便後悔了。主子傳見下人本就無可厚非,何況自己與雲辭還曾……


    出岫笑了笑:“是我無禮了,原想著夫人不願見我……待我去挽個發。”言罷匆匆返迴屋內收拾一番。畢竟是去見雲辭的正妻,她不願太過失態。


    片刻後,出岫已換了衣衫重新出門,穿的正是雲辭大婚時府內特意給下人們做的衣裳,本分而不失喜色。她表情淡然而沉靜,看不出一絲悲喜,可淡心瞧著卻覺得難受非常。


    “出岫,要不我去對主子說說……”淡心試圖阻止出岫去見夏嫣然。


    “夫人傳見園子裏的下人,去叨擾侯爺做什麽。”自古男主外,女主內,這是內院之事,雲辭也不該輕易置喙。出岫邊想邊隨淺韻、淡心往前廳去,笑道:“快走罷,莫要讓夫人等急了。”


    淡心欲言又止,想要開口說些什麽,然卻如鯁在喉。淺韻轉身在前頭領路,也未多言。


    三人一並來到前廳,淺韻才開口稟道:“夫人,出岫到了。”


    “進來罷。”一個嬌婉柔膩的女聲輕輕響起,很是悅耳動聽。


    出岫略微垂眸,目不斜視走入屋內,行禮道:“出岫來遲,請夫人恕罪。”言語不卑不亢,恭謙有禮。


    請罪的話語落地許久,屋內一直無人接話。半晌,出岫才聽夏嫣然笑道:“走近些,抬起頭來。”


    此言一出,出岫已知自己與雲辭的事未能瞞過新夫人。可她到底不能違逆主子的命令,隻得款步走近,徐徐抬眸,望向夏嫣然。


    四目相對的刹那間,兩個女子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之色。簡直,難以置信……


    夏嫣然登時從座上起身,不自覺邁步靠近出岫,似要看得更清楚些。那眼角的淚痣有一種搖搖欲墜之美,妝容精致更顯華貴。她原本以為自己這容貌已是美極,也是仗著這份美貌才敢一直等著雲辭,不信他會無動於衷……可不曾想,眼前這丫鬟竟比自己還要美上三分!不施粉黛已出眾如此!


    這張臉實在太像了!盯著出岫看了良久,夏嫣然才美目一盼,笑了起來,那笑中不乏安慰之意。


    而出岫,仍然處於震驚的狀態之中,眉黛嬌蹙,臉色刷白,喉頭猶如炙烤一般難以發聲。心頭,也被猝不及防地刺中一刀。


    新夫人所流露出的欣慰笑意是如此刺目,隱隱透露著幾許端倪,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訴她——你也不過是個替身。


    然而可笑的是,昨夜偶遇那紫衣公子時,出岫還曾嗤嘲他的輕薄,心中隻想著,這世間唯有雲辭初見自己時,才能那般淡然有風度。


    卻不知,她終是沒能逃脫這一張麵容所帶來的魔咒。


    隻不過,旁人是看中自己的美貌;而雲辭所看中的是……


    難怪她一介不潔之軀,他竟不計較,竟肯垂憐……


    原來,如此……


    夜中沉琴的體諒,親點自己去東苑,治療喉疾、教授寫字……他待自己的好,又有幾分緣由是為了這張相似的麵龐?


    “花有相同,人有相似,出岫姑娘可莫要樂極生悲。”二姨太太的這句話霎時變得如此清晰,錐心刺骨。


    她終於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也深切體味到這話的含義。樂極生悲……原來隻有自己身在局中,一無所知……


    早該明白,自己不應心存妄想,不該以為他真會喜歡自己。


    出岫下意識地撫上小腹,那個孩子……即便沒有身中情毒,他可會讓她生下來?


    此刻他定也是欣慰的罷,至少這毒,並沒有過身給他的妻子。


    眼眶在一瞬間灼熱難當,唯恐有什麽要洶湧而出。不能哭!絕不能哭!出岫在心中告誡自己,強自隱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咽下這刀割一般的苦澀,痛徹心扉。


    她要聽他一句解釋!縱然她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也要聽他親口說出來才肯相信!


    隻是,接下去她該說什麽、該做什麽?出岫腦中已漸漸變得空白。明知這般盯著主子看是大不敬,可她的目光卻無法從夏嫣然麵上移開。


    兩個長相出奇相仿的女人如同對峙一般,互相望著對方。隻不過,一人妝容精美,笑靨如花;一人麵色慘淡,失魂落魄。


    最終,還是夏嫣然先伸手虛扶一把,對出岫淺淺笑道:“你這名字很好聽,可是侯爺起的嗎?”


    出岫已說不出話來,唯恐出聲便是哽咽,隻得點了點頭。


    夏嫣然順勢笑歎:“這名字真好。‘雲無心以出岫’,侯爺是在告誡他自己,不要為這美色動心呢!”她無視出岫的蒼白麵容,嘖嘖讚道:“你可真美!也唯有侯爺這般的人,才能無動於衷罷。”


    出岫已然無話可說,隻得垂眸,扯出一絲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


    夏嫣然見狀又笑:“似你這般美貌的人兒,我可不許侯爺虧待你了。若不收在自己房裏,可要便宜了外人去嗎?如今我與侯爺是新婚,還不能開口替他做主,再過兩年,我定要向侯爺提一提,將你收進房中。”


    “夫人……”出岫喑啞著嗓子,不知該如何迴應這句話。


    “夫人您這般說,奴婢可要替侯爺叫聲冤屈!”氣氛正尷尬之時,但見夏嫣然身後的一個丫鬟笑道:“夫人要將這位出岫姑娘收入房中,那也要看侯爺願不願意。奴婢瞧著似侯爺那般癡情之人,不定樂意。”


    “死丫頭!你如何知道?”夏嫣然笑著嗔怪,語氣跳脫而輕快。


    “奴婢怎會不知?侯爺與您是指腹為婚,這青梅竹馬的情分不算,他為了您,連這園子都改名叫‘知言軒’了,可不是在向您表達心意嗎?”


    那丫鬟如此說道,又轉對淺韻、淡心和出岫做起了自我介紹:“三位姐姐好,我是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名喚灼顏。”話到此處,她已住了口。


    淡心見灼顏的話沒有說完,張口欲問“知言軒”這名字到底與夏嫣然有何幹係,然話還未出口,已見淺韻眼刀遞來,意為阻止。


    “好了好了,說話也不瞧瞧場合,沒得讓人笑話我不會教導丫鬟。”夏嫣然朝著灼顏嗔道:“你瞧侯爺身邊兒這三位,日後可要好生學學。”


    “奴婢不過實話實說而已……”灼顏心不甘情不願地領命稱是。


    今晨迄今,夏嫣然臉上的笑意便未消停過,此刻仍舊微笑,朝出岫等三人道:“你們快去忙罷,別聽灼顏瞎說。”話語溫和,沒有一絲架子。


    她邊說邊從發間取下一根簪子,遞到出岫手中:“你最合我眼緣,旁的東西都是辱沒了你,這簪子是我娘家給的,你務必收下。”


    又是……簪子嗎?出岫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明瓔,還有她留給自己滿臂的簪痕。


    揮退這些胡思亂想,出岫唯有俯身行禮,接過簪子告退。淡心好像在她身後喚了她的名字,但出岫渾然未覺,腳步虛浮地迴到院落裏。


    隱隱的,身後還能聽見淡心的問話:“知言軒同夫人有什麽關係?”


    “夫人的小字叫做‘品言’。”迴答之人無疑是淺韻。


    品言、知言……嗬!心中驀地抽痛,殘忍而又難以遏製。在跨入自己房門的那一刻,出岫終是頭腦一沉,唿吸凝滯,撫著心口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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