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秋季之後,白晝漸漸短了起來。漫漫長夜在睡眠中度過的後果,會令人覺得時間過得極快。


    轉眼間,晗初已在東苑裏服侍了近三個月。


    在這裏呆得愈久,晗初愈發覺得不舍。


    舍不得淡心的活潑伶俐與直爽性情;舍不得竹影的沉穩老實與悶葫蘆個性;自然,最為不舍的還是那一襲白衣的謫仙之人。


    近三個月裏,晗初自問從雲辭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這個氣質清冷卻又不失溫和的男子,幾乎算是博古通今。她每日在書房裏侍奉,長了不少見識。


    這其中最突飛猛進的,當屬她一手好字,也與雲辭每日的悉心指點密不可分。


    “不錯,如今已有我的六七分功底了。”雲辭展開一幅晗初剛寫就的帖子,細細品評。隻覺她筆觸有神,頗具風骨,且還帶著幾分細膩的韻味。


    晗初聞言掩麵而笑,在紙上寫道:“公子誇人不忘自誇。”


    雲辭見字亦是笑了,恰如無邊秋月,散落滿室清華。他淡淡的眸光中隱匿著幾分欣賞,道:“我從不妄言,實話實說罷了。”


    晗初便學著戲文裏的男子,深深對雲辭鞠了一躬,同時朱唇輕啟,笑著做了口型:“學生有禮。”


    雲辭的笑意又濃鬱兩分,提點晗初道:“雖然你對書法極具天賦,但也不能止步於此,驕傲自滿。許多人習得幾分真諦便再也難以進步,我且看著,你能否更上一層樓。”


    晗初忙不迭地點頭,提筆迴道:“定不負老師所望。”


    “望”字剛停筆,雲辭已是眉峰一蹙,口中指點道:“這個彎鉤又寫壞了,我不是說過嗎?‘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才得挺瘦。’”


    說著他已自然而然地握住晗初的柔荑,重新寫就一個“望”字,邊寫邊道:“出岫你看,這個‘月’字應當……”


    晗初隻覺手背傳來一陣溫熱之感,空氣中也彌散了龍涎香的氣息,那是來自雲辭身上的味道,也許還摻著淡淡的藥香。


    晗初看著雲辭帶自己起筆落頓,不禁臉色微紅。如此親密地糾正自己的筆法,雲公子已不是第一次了。是從何時開始的?


    唔,對了,應是整整兩月前的中秋夜上。猶記得那夜雲公子將淡心、竹影和自己招來一處,也不顧什麽主仆之別,一並坐下吃了一頓小宴,算是過節。


    臨近結束之時,沈予匆匆趕來,身上還帶著幾分酒氣。也不知他是在哪裏吃了癟,情緒很是異常,非要詩興大發地作一首詩,還命自己執筆錄下。


    那詩叫什麽來著?好似是《明鏡缺》罷?沈予還嚷嚷著是與《朱弦斷》相和的。晗初隻怕沈予酒後多言,順著《朱弦斷》說出她的真實身份來,遂連忙找來紙筆,敷衍著錄下他的詩。


    豈知剛寫了兩句,沈予探頭一瞧,道上一句:“咦?這字怎麽有幾分像是挽之?不過這個字寫得不像他。”言罷已握上她的手,在旁一筆一劃重新寫了一遍。


    晗初當時隻感到一陣羞赧,想要掙脫卻又不敢。淡心也適時地低笑出聲。


    好不容易等到沈予鬆開了手,雲公子卻淺笑道:“我這個正主兒都未曾糾正,你來班門弄斧什麽?”言罷也順勢帶過她的手,與她共執一筆,又寫了一遍。


    記得當時席上的人都沉默了,淡心與竹影皆是一副震驚模樣。許是有沈予的唐突在前,晗初被雲公子握住手的時候,倒也沒覺得羞赧忐忑了,隻沉下心思,一筆一劃地寫起來。


    那個字是什麽來著?正是一個“月”字。


    自那日起,雲公子好似少了許多顧慮,若是瞧著她哪個字寫得委實難看,又屢教不改,便會索性握著她的手,細細教上一遍。


    初開始,晗初還是不大習慣,可看著雲公子心無旁騖教得認真,她便也收斂了心神,仔細書寫起來。


    算算次數,從中秋節那日到如今,統共也有七八次這樣的動作了。不過共執一筆,共寫一字,的確對晗初的筆法大有助益。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於在短短三月不到的光景裏,就能習得雲辭的六分成就。


    “想什麽呢?出神還帶著笑。”雲辭在晗初額上彈了一個爆栗,適時拽迴她的神思。


    晗初再次臉色微紅,搖了搖頭。


    “你總是時不時地出神。”雲辭頗有些無奈:“也不知你若能開口說話,可還會時常胡思亂想?”


    晗初聞言,眸光立時黯淡兩分。每每想起自己緣何失聲,她心中便是一抹傷情與黯然。如今縱然看開了一些,可琴兒的性命是換不迴來了。


    晗初還清楚地記得,赫連齊突然消失那日是六月初四;第二日,兩大家族聯姻的消息便傳入了她耳中;而今天是十月十五,算算時間,僅僅過去了百餘日。


    雖隻百日光景,於晗初而言已猶如千年。


    很漫長,很漫長,漫長到她已能忘記情竇初開的那份愛意,也幾乎要忘記赫連齊擷取她身子的掛牌之夜。


    還差一點,隻是還差一點。隻要再過幾日,她便能真真正正放下這段情了。他們之間,隻會剩下這滿臂的簪痕聊以紀念,提醒著她受到的侮辱欺淩,還有琴兒的慘死。


    晗初在心中如是告誡自己。


    所幸,如今雖是沒了知音,卻覓得一位良師。雖說不能寄情於琴,卻能寄情於紙。


    可是晗初忽然發現,自己竟還不知曉雲公子的名字!


    她隻知道他姓雲,表字“挽之”,家在房州。其他的,一無所知。


    晗初自懂事以來,隻去過北熙皇城黎都一次,還是受邀去傳授琴技。除此之外,她從未出過南熙京州。可憑借她在風月場上的三年縱橫,也曾聽過不少傳聞。而這其中,“雲”這個姓氏便頗為傳奇。


    她忽然不敢相問雲公子的名字,也自知沒有資格去問。不過是短暫來東苑服侍三個月而已,她不能得寸進尺。


    換言之,他們分別在即。


    這般想著,晗初隻覺得自己既落寞又淡然,有些悲喜交織的意味。而一旁的雲辭,也對她的失神習以為常,淺笑著並未再說什麽。


    待晗初迴過神來,正瞧見雲辭笑望著自己,不禁咬了咬下唇,低低俯身告罪。


    “又在想些什麽?”雲辭見她時而淡笑、時而寂寥、時而悲傷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奇。


    晗初沉吟片刻,才提筆寫道:“在想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這句話一寫出來,雲辭亦是一陣沉默。半晌,他率先試探著詢問:“出岫,你不好奇我是誰嗎?”


    他停頓片刻,又補充道:“還是說,你已猜到了我是誰?”


    晗初不願去麵對這個問題,便笑著寫道:“您是雲公子,出岫的良師。”


    雲辭看著紙上的字跡,沉吟片刻才張口道:“其實我是……”


    “主子!”此時但見淡心匆匆而來,打斷了兩人的說話。她站在書房門口,對內稟道:“藥材送來了,奴婢一人清點不過來,想讓出岫來搭把手。”


    雲辭是日日離不開藥的,他每日的煮水煮藥之事,自淺韻走後,便全數移交給了晗初。昨日眼瞧著幾味藥材見了底,晗初便告知淡心出去采買。


    這麽快便送來了?她亦有些意外。


    晗初看向雲辭,等待示下,卻見他麵色忽然變得蒼白起來,倒不像是病症發作,反像是鬱結了什麽心事。


    晗初見狀有些擔心,連忙比劃著相詢。雲辭卻隻是盯著紙上那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低低對晗初道:“你去罷。”


    晗初便行禮出了書房,與淡心一並去清點藥材。


    送藥的是個中年男子,由淡心出麵招唿著將藥材背進庫房裏。晗初因太過美貌,便被淡心攔著並未露臉,隻站在庫房的陰影裏,兀自清點數量。


    晗初邊收拾邊聽到淡心的抱怨:“怎麽搬進來這樣多?不是說了隻要二十天的分量嗎?可真是想賺錢呢!”


    晗初聞言微微怔愣,是嗬!隻要二十天的分量便足夠了。再過二十天,東苑裏的貴客便要離開了。她強迫自己揮去那些莫名的情緒,收斂心神開始清點藥材。


    如此忙活了大半晌才收拾好,兩人剛走出藥房,卻迎麵撞上了茶茶。


    淡心立時臉色一沉:“誰許你進東苑來的?”


    茶茶卻顧不得再與淡心解釋,麵有焦急之色對晗初道:“明家來人了,說是要找個走失的侍婢。照頭的是明家二公子,明瓔的親哥哥。”


    “明家丟了侍婢,關咱們什麽事兒?憑什麽找到追虹苑來?”淡心娥眉微蹙,很是好奇。


    而此時,晗初已然臉色煞白。


    淡心見茶茶欲言又止,再側首看向身畔的晗初,隻一眼,已有些明白過來:“出岫,你是逃奴?”


    晗初緊抿下唇,垂眸搖了搖頭。


    “那你緊張個什麽勁兒?臉色白得嚇人。”淡心語中有些嗔怪之意,又轉問茶茶:“來的是哪個明家?”


    哪個明家?這天底下還有幾個明家!茶茶暗嘲淡心是井底之蛙,道:“自然是當朝後族,明氏。”


    淡心立刻嗤笑:“我當是什麽來頭!南熙的後族嗎?且瞧瞧他敢做出什麽混賬事兒來!”


    茶茶一直不知東苑貴客的身份,見淡心語氣這般猖狂,不禁微嘲:“淡心姑娘好大的口氣。”


    淡心聞言隻冷哼一聲,再看晗初,見對方已拽上自己的衣袖,似要說些什麽。


    淡心沒看懂她是何意,又苦於沒有紙筆,唯有再問:“出岫,你當真不是明家的逃奴?”


    晗初搖頭否認。


    “他們是來尋你的?”淡心又問。


    晗初點頭。


    “我早該猜到,你這樣美貌的女子,必有來曆。”淡心輕輕歎了口氣,轉對茶茶道:“你先將人攔住,待我稟明了主子再做計較。”


    言罷已拉起晗初的手快步朝東苑書房走去,留下茶茶在原地冷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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