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狗吠聲,拉迴武羅飄遠到百年前的思緒,他才發覺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裏,童家豢養的雪白色球狀小狗正偏著腦袋,對於他這名闖入者戚到好奇,叫聲軟嫩嫩的,與他記憶中蒼猊犬大東的雄壯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麽……會到這裏來?


    這裏是秋水此世轉生的童家,他來到此地,為何?


    想見她嗎?


    不,不見才好,不見才能無視,若見了,就會想起更多以前的迴憶 …


    小白狗看得見神光護體的他,用力地吠著,藏在他右臂戰甲底下的開明獸雕青一溜煙化為實體,飛竄出來保護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家夥一吼,圓滾滾的小狗縮縮尾巴,哀嗚嗚地翻過肚,猛吐粉紅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別嚇它。”武羅要開明獸乖乖迴到他右臂刺青裏去。沒瞧見那隻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頭嗎?開明獸又對小白狗亮亮兩排撩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軟毛磨贈它的粗腿,開明獸一噴息,就將小白狗吹得老遠,滾了好幾圈還停不下來。不知是敬畏或是愛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迴來,好似把開明獸當成狗兒同類。


    “雪花!雪花!吃飯囉!小雪花,你跑哪兒去啦?雪花小乖乖!”


    遠遠地,有姑娘喊著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興奮地跑了幾步,不一會兒又跑迴來,繞著開明獸打轉,彷佛在邀請它一塊兒過來吃狗食。


    武羅定晴看著為尋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纖纖身影,屏息。


    是她嗎?


    會是她嗎………


    也許應該立刻轉身就走才是對的,武羅,快走呀!意識清楚地叫囂著想逃,但他的身軀卻悖逆腦海中的命令,他無法挪動雙腳,無法移開視線,無法欺騙自己,他………想見她。


    一麵也好。


    一眼也好。


    揚聲叫著“雪花”的女孩,出現在他眼前,十八、九歲的年紀,臉蛋小巧,模樣清秀!但,不是她。他憑借的不是長相,而是感覺,她並非他的秋水。


    “壞雪花,原來你躲在這兒。”女孩抱起小白狗,愛憐地揉揉它的頭。“汪汪汪!”


    “潔心,你替伊人小姐送午膳過去了嗎?”另一名女孩在長廊邊扯嗓問。


    “雨柔姊說她要先侍候小姐沐浴,你也知道,小姐每迴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來喂飽雪花。”抱著小白狗的潔心迴道。


    “雪花交給我來喂,你還是快去廚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遲了又要挨罵呢。”


    “伊人小姐又不會罵人。”潔心唇兒鱖鱖。


    “伊人小姐不會,但是雨柔姊會,去。”女孩接過潔心懷中的小狗,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迴來陪你玩哦!”潔心又撫摸小白狗好幾迴才甘願去忙正事。


    武羅知道隻要跟著這位名叫潔心的姑娘,就可以見到“伊人小姐”,於是他讓開明獸留在小白狗身邊一塊兒玩樂,自己維持著數步距離尾隨潔心走往廚房。看見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裏閃過不解,而她已經轉身,繼續前往下一處寧靜庭園。園子一隅好靜,隻有潔心腳下絲履輕快地踩在石階上的覓音,間或夾雜風兒撩動樹叢響起的沙沙聲,除此之外,這裏隻有兩字形容!沉寂。潔心停駐於門扉前,問道:“雨柔姊,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淨身子了,剛穿好衣裳。”屋裏傳來迴應。


    潔心以手肘頂開兩扇門扉,進入房裏,武羅站在門外,沒跨過門坎,畢竟是姑娘家的閨房,雖然秋水與他曾經如此貼近彼此,他分享過她的芬芳,她進占過他的胸膛,但那已經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屬於他。


    不,應該說……她永遠都不再屬於他。他已從七情六欲的輪迴中,完全超脫,再也無法刻骨銘心去獨愛誰。


    “小姐,用膳。”


    武羅沒聽到第三個女孩應話的聲音,隻有潔心和雨柔彼此交談,他的視線被屏風擋住。


    “米湯要記得吹涼些。”雨柔交代潔心。


    “潔心知道。”潔心大口大口地吹氣,“小姐,來。”


    “小姐的發又變長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齊,好嗎?”雨柔嗓音輕軟。


    “小姐,好吃嗎?”潔心又朝著調羹猛吹涼。


    “當心,別讓米湯弄髒小姐的衣領。”


    “好。”斷斷續續傳來的,始終是潔心和雨柔的交談,她們好似在自言自語,無論她們問了什麽,“伊人小姐”都不曾應對半句,連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沒有。


    武羅心裏生疑,一方麵也是想見她的念頭未曾消減,他終於默默踏進童伊人的閨房,穿越繡有寒梅的絲屏,來到閨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發,木梳輕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澤的黑色長發間。


    潔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爛濃稠的肉末米湯,耐心地將調羹抵至毫無血色的唇間,再緩緩灌進微啟小嘴中,米湯沿著唇角溢出,潔心動作熟練地以絹子按住,擦去米湯殘汁。


    床上,躺著一個女孩。


    麵黃肌瘦,了無生氣,猶如一朵離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羅箭步向前,衝至床邊,將“童伊人”看得更仔細。


    這一世,她姓童,閨名伊人,目前芳齡十九,時時讓人侍候著,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連沐浴這迴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時時讓人侍候”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  連沐浴這迴事也都由侍女在做?  文判官所言的情況,就是這樣嗎?


    受盡侍候嗬護,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這樣嗎?


    一具枯骨似的細瘦身軀,雙眸合緊,連進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爛米湯,就是她的一頓膳食,無法自己咀嚼食物,無法自行起身,無法自己更衣梳發!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氣!


    躺在那裏的,隻是一具肉體,沒有魂魄!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武羅憤然轉身就走,一聲長哨,開明獸如風般疾速奔來,他跨上坐騎,直搗黃泉地府,找文判官問清楚!


    “再忍忍,馬上就好。”連秋水細聲安撫著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與手掌僅連著一層薄薄皮膚,近乎分離,他是因盜賊闖進住家見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數罹難,致命傷是桶在心窩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補好,此時正在縫合他的手腕,讓他小小的魂體恢複完整。“你好勇敢。”連秋水剪斷線頭,一道整齊漂亮的縫線蜿蜓在小男孩手腕上,


    她撫摸他的額心,誇獎他,雖然豆大的淚珠不斷從他稚氣的眼眸落下,可他一聲疼都沒喊過。


    “謝謝姊姊。”


    “不客氣。跟著鬼差大哥一塊兒去吧。”


    “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裏……而且他們都長得好可怕……”縫合過程始終沒哭出聲的孩子,卻被麵目猙獰的鬼差嚇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麵惡心善,雖然外貌嚇人,一個個全有柔軟心腸,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會陪著你,往你該去的地方。”連秋水對這小男孩有股親切感,因為他與她記憶中的四弟年紀相仿。


    “……真的?”小男孩還是有些擔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證,小男孩用力點頭,乖乖隨著旁側的青臉鬼差去了。“阿連姑娘,謝謝你。”另一名紅臉鬼差因為天生的膚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臉頰被誇得漲紅。


    “謝我什麽?”她不明白。


    “謝謝你說我們有柔軟心腸,我當鬼這麽久,從沒聽人說過。”害他好感動,都快哭了………


    “我隻是就我所見的事實陳述罷了,你們是我遇過心腸最軟、最好的人 ……的鬼,你們總是看著生與死,領著魂魄來,送著魂魄走,上迴我不小心瞧見青臉哥是含著眼淚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紅臉哥,剛才送那孩子來我這兒時,不也是心急如焚嗎?”連秋水在地府待了相當漫長的歲月,與眾鬼差相處的時日也不隻短短幾年,知道他們平時待魂魄總是惡顏相向,為的無非是讓所有魂魄都能乖乖聽話,按照地府的規矩接受獎懲,每一條魂魄皆是依其業障或因果而決定接下來的去處,鬼差們不能擁有私心,不能偷懶,更不能犯錯,否則極可能造成人世混亂。


    像她,就是人世混亂的一種例子。


    早該轉世成為“童伊人”的她,仍不願拋下“連秋水”的一切,堅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黃泉裏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來世會變成怎生的情況,在“童伊人”之前的那兩世,她同樣沒有進入她們體內,任由rou體默默死去。這在陰間是不可能容許之事,但她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輪迴?那便是鬼差們對她的通融與慈悲。


    “也隻有你這條怪魂魄會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紅臉鬼差這聲怪魂魄喊得理所當然。


    關於她的故事,在地府裏眾所皆知。明明就是個極有福報的女孩,進入輪迥隻會去享受榮華富貴,偏偏她不願入世,寧可待在這裏,成天麵對著斷頭斷腿的亡靈,為其補魂縫魄,說她怪,還真是名副其實。


    “不打擾你了,我還得趕著去拘魂,耽誤時辰就不好了。”


    紅臉鬼差說完,立即變成煙霧,消失於她麵前,連讓她叮囑路上小心的機會也沒給。


    鬼差的工作量真大,半點時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兒個她也頗忙,每隻鬼差都來找她,不過會喚她“秋水”的鬼差沒幾位。


    “魘魅大哥。”她淺笑迴首。


    “咯,幫我補吧。”魘魅拋給她一團小白球,她雙手一沉,仔細看竟是一隻可愛的小狗,吐舌搖尾的模樣好生討喜,可惜它的身軀從中央斷成兩截,魂體破損。


    “怎麽這般嚴重……”她驚唿,替它心疼。


    “傻唿唿地追著某樣東西跑出府,被疾駛而來的馬車輾過。但也不用替它可借啦,命嘛。”魘魅摘下臉上戴的銀麵具,往桌上隨手擱,自己斟些地泉水來喝。魘魅是當初拘提她魂魄至黃泉的鬼差,算算兩人也稱得上老友,魘魅平時不會在人前解下銀麵具,卻願意大方地將麵具出借給她!或許是曾經有一迴,魘魅捧著一隻白兔狀的魂體,臉上堆滿焦急來找她,那白兔應是遇上野獸,被撕裂得體無完膚,魘魅拜托她替白兔縫合,又請求她把白兔縫美一點,再央求她放輕力道,別讓白兔覺得疼……從那一迴之後,她與魘魅就真正成為朋友。


    “是在追什麽重要的東西呢?害自己連命都丟了……”她揉著雪白的狗毛輕聲問,白綿綿的小犬伸舌舔她臉頰,她嗬嗬輕笑,從繡台上取來針線,準備替它縫補魂體。


    “我老覺得你縫補魂魄的樣子好像在繡花,看起來賞心悅目。”魘魅誇她。


    “我本來也隻會繡花……”若不是為了武羅,她永遠不會以為自己會有拈著針線、縫緊膚肉的一天。從第一次的反胃作嘔、雙手發顫,甚至連眼睛也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現在她已能把血肉當成繡布,穩穩當當地下針,如同此時縫著小白狗的身軀,她的手,不會再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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