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專注地縫好小白狗,它的小尾巴搖得更勤快,小卻清亮的叫聲,以及咧開開好似在笑的狗臉,使她憶起另外一隻巨大、高壯,卻同樣可愛的狗兒……蒼猊犬,大東。那一天,本該被處死的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老爺氣炸了,打不著狗,便打負責看管狗兒的下人出氣,其中也包括了武羅。即使皮膚再厚實的男人,也被打到皮開肉綻。


    隻有她和武羅知道大東的下落。


    武羅將它藏匿在他搭建於山腰上的小茅屋裏。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東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後悄悄帶她到小茅屋。


    “汪!”大東飛撲過來,眼看就要推倒嬌小的她。


    武羅迅速閃入一人一犬中間,以健壯身軀擋下大東的“攻勢”,大東無法撲倒他,豐沛的唾液全舔洗在他臉上,被他護在身後的她,安全無虞。


    “你沒騙我,大東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開心,也在心中為自己那時對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點以為他牽走大東,是要執行她爹下達的擊斃命令。


    她等到大東冷靜下來,隻猛搖尾巴在哈哈哈吐氣時才探出頭,歡喜地圈抱住它的頸子磨贈,小小蠔首深埋在蓬鬆的黑毛間。


    “你已親眼確定它沒死,可以迴連府了吧。”武羅像要拆散情侶的惡徒,來匆匆去匆匆,就要帶她離開小茅屋。“再等等嘛。”


    “凹嗚。”它有同感,它一隻狗單獨待在小茅屋這兒,沒人陪它玩,好寂寞。


    武羅很想歎氣。她不知道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是不會三更半夜跟著男人偷溜出府嗎?他想盡快將她帶迴去,催促她迴房睡覺,也阻止自己……產生遐思。但此時隻能努力屏息不去嗅聞她身上芬芳的香氣。


    “大東,你有吃飯嗎?”連秋水關心它。


    “凹嗚。”吃飽飽。


    女人與狗,偎在一塊兒好久,說的全是些毫無意義的句子,她問它答,還真的把它當人類對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須扮演壞人的角色,逼她與大東從彼此身上分開。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亂傷人,我明天再來看你。”她一臉很不想走的遺憾。


    “汪汪!”它不要她走。


    “明天?”武羅皺眉。她還打算天天都來玩狗嗎?  她看出他的為難。


    “……不可以嗎?”她怯怯地問。


    “………凹嗚?”它也問。不可以嗎?


    “你不應該這樣做。”武羅心一橫,決定板起臉孔責備她的單純、天真和無知。“你與這隻狗有何幹係?它咬斷你弟弟的腿,你對它這般好又何必?再者,你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嗎?月黑風高的,你毫無危險的自覺,傻傻地跟著男人四處跑,就不怕我把你這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給賣掉嗎?!”


    她的腦子長哪兒去了?


    對他就這般信任嗎?


    她瞠著黑亮圓眸覦他,表情無辜至極。


    他一咬牙,把話說得更狠,“你不知道我可能會傷害你、欺負你,教你後悔跟在我後頭胡亂奔跑嗎?!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軌― ”


    “……你討厭我,是不?”她微微仰頭,將身形高出她許多的武羅看個仔細,微微抿著的紅唇,囁嚅得可憐兮兮。


    他愣了會兒,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


    這與討不討厭根本無關,他不想讓她露出如此信賴他的模樣,她應該要防著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無情一般,離他遠遠的,對他表現出既高傲又驕恣的千金小姐態度,教他死心。“我自己隱約有察覺到 ……你好似很不喜歡我,是我做了什麽惹怒你的事嗎?還是我說了什麽讓你不開心的話?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果然,他討厭她,所以他才總是一發覺她盯著他瞧時,便會迅速將臉轉向另一方。她還自己安慰過自己,說他不是討厭她,說他不是不高興看見她,但他此時嚴肅的口吻與表情,讓她不得不感到失望……失望於他是真的討厭她!


    她朝他沉沉一鞠躬,纖腰折得極彎,長發覆蓋住小臉上所有表情,隻剩聲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緒。


    “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如果你不想帶我來看大東-……我、我也可以不麻煩你,你不要生氣……”


    他不喜歡她卑躬的姿態!


    非常不喜歡!


    她應該仰起臉,鄙夷地看他,冷哼著鼻息,不屑與他這種身分低賤的下人交談,這樣才對!


    他以強勁的臂力將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杆。“你到底有沒有弄懂情況”誰是主、誰是仆你分辨不出來嗎?!誰討厭誰、誰不喜歡誰是由誰來決定”是我嗎?!”她沒聽懂他的意思,但纖細的雙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著,十指緊扣在她膀間,她看出他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氣,卻不是氣她,而是在……氣他自己?


    “主仆?為什麽你提到這兩個字?這……與你我有何關係?”


    “你是遲鈍還是愚蠢?這與你我的關係懇大。我們現在除了主仆這層關係之外,還有其它的嗎?既然我是仆,自然沒有討厭與喜歡主子的權利。”他冷冷道。


    “不對!你跟我 ……不是互許終身了嗎?武伯母和我娘親明明是這般告訴我的呀……”提及互許終身時,她粉頰排紅,聲音好小好小,近乎喃喃低語。


    她一直到此時此刻,依然認定他們兩人的婚約存在,不因彼此的娘親逝世而終止。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她未來的夫君,她是以這般的心情在眷戀著他、愛慕著他,所以知道他有可能討厭她時,她好難過,焦急地希望他不要同她生氣、不要不理睬她。


    “互許終身?”他嗤笑,彷佛她說了天大的笑話。“我不敢妄想。”


    他更清楚,她爹親不會把掌上明珠嫁給他這種窮小子。


    “你要毀婚?!”她慌張起來,秀眉垮下,眼瞳裏甚至浮現水氣。


    “是因為……我沒有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嗎?我沒有變成你想要的娘子模樣嗎?我一點都不好看,是不?”她快哭了。她不是天仙美人,充其量僅是朵清秀小花,娘親誇過她五官生得端端正正,拚湊起來就是張嬌俏可人的容顏,但真是如此嗎?娘親隻是舍不得嫌棄自己的孩子


    吧,她在他眼中定是醜極了……所以她才沒有得到他的喜愛,所以他才用那麽冷淡的態度,鄙視她與他的婚約關係………


    豆大眼淚,奪眶而出。


    “你!”武羅本想厲聲反駁的字句,全數梗在喉頭,苦澀緊縮。


    她的淚珠,令他手足無措。


    她沒有變成他喜歡的那種姑娘?她沒有變成他想要的娘子模樣?她一點都不好看?她腦子裏麵到底都裝了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不曾攬鏡自照過嗎?她是個多靈秀的女孩,不僅五官柔美精致,性子也溫柔婉約,天底下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覺得她生得不好,更不會有人不喜愛她,連認主的蒼猊犬大東都願意讓她靠近,她若非如此的好,他又何須覺得……痛苦,強迫自己必須不去看她,不去迷戀她。


    “我一直……在等著成為你娘子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 ……”軟軟柔萸握緊藏在衣襟底下,通透翠綠的半圓玉佩。那是一隻淩波飛騰的鳳凰,當年雙方娘親為他們訂下親事時作為信物,她擁有的是鳳,而他是龍,兩塊看似獨立的半圓玉佩,實際上是同一塊玉石雕琢出來,可以分別佩戴,更可以合而為一,玉佩以鳳首及龍尾為卡閂,將兩塊玉緊並成為完整一塊龍鳳之姿。


    他的胸口驀然炙熱,貼在心窩上的龍玉佩彷佛會燙人一般,彷佛在叫囂著它與鳳玉佩本該纏纏綿綿、永不分離,嘶吼著要他趕快讓它和鳳玉佩合而為一―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你爹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我們的婚約不過是婦人間的玩笑話,它不是真的,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我的娘子。”他艱難地開口。


    她驚訝,不敢置信,他說的這件事,她今日頭一迴聽見。


    “我……我不知道這件事,是爹親口同你說的?”


    他堅定地點頭。


    “爹他怎麽會……”


    怎麽不會?


    雖然她爹沒親口對她提過,然而她爹的行為舉止不正已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他的態度嗎?爹總是待他冷淡,就如同對待一名賣身於連家的長工,若爹視他為女婿,怎會如此?又怎會放任管事嚴厲地使喚他?好些迴她都瞧見管事以藤條鞭打還是孩子的他,每每她正要跳出來阻止,便會被爹斥退迴房,教她充滿無力感。


    他與爹早就有共識-- -……隻有她,傻愣愣地以為自己一定會成為他的娘子,總是擔心自己在他眼中不美麗、不出色,無法令他喜愛………


    像個笨蛋一樣。


    她垂頭喪氣,覺得心頭下起嘩啦大雨,將她整個人徹頭徹尾淋個盡濕,凍結她的體溫,讓她鳳到冰冷入骨。


    “原來……隻剩我一個人還以為婚約算數,遙想著未有會有一天,與你牽著同心紅綾結,成為你的妻……原來,那一天,永遠都不可能來臨……”她低喃,一直以來的認知,全盤崩壞,她無所適從,感到茫然無措。


    武羅沒有字字都聽見,她的嗓音太細微,幾乎隻在嘴裏含糊,可是那茫然的呢喃,帶著心碎的聲音,不需用雙耳也能聽得清晰震撼。


    他僵直地站在她麵前,看著她雙肩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不是因為此時夜裏的涼風。他本來就一直在忍耐。她一定不會知道,每迴她與她的妹妹們坐在花園亭內,欣賞百花爭妍,當微風撩動她一頭烏黑青絲時,他有多渴望親手為她撥整一繒一繒滑膩的發。她一定不會知道,每迴她淺淺一笑,眸子彎彎,眉兒彎彎,粉唇彎彎,多教他舍不得移開視線。


    她一定不會知道,他曾經多高興自己將會是她的夫婿,又曾經多憤怒自己無法擁有她的絕望。


    “你到底要我怎麽辦?”粗獷的歎息夾雜著迷惑,從薄長唇瓣逸出,除了歎息之外,還有更多的無可奈何。“你還會對我這種一貧如洗、什麽好日子也無法給你的窮小子傾心嗎?你跟著我,隻會吃苦,不會享福,你可能沒有柔軟的絲綢華裳能穿,沒有大魚大肉能吃,沒有婢女替你張羅一切,這樣你也不怕嗎?”


    跟他說“害怕”呀!


    跟他說“我沒有辦法放下富貴人家所享有的錦衣玉食”!


    跟他說“我是個銜著金湯匙出世的嬌嬌女,怎能匹配給你這種莽夫”!


    跟他說“不要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跟他說………


    “我-……食量不大,不愛吃大魚大肉,衣裳穿得暖就足夠,我不清楚這樣是否代表我能吃苦,但沒去試的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答案……”她迴答了,卻與他想聽見的全然背道而馳。武羅掄緊雙拳,壓下心中澎湃洶湧的情緒。


    她既輕柔又堅定的聲音還在說著:“而你問我,還會對你傾心嗎……這答案,我可以現在就答複你:我會。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我無法叫自己不愛你,我從好小好小的時候,就好希望成為你的妻,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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