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少爺,您不能進去!”


    一扇朱紅色的大門外,趙嬤嬤死死地扯著黎向晚的衣袖,“呲啦”一聲,紫袍上的巨蟒在拉扯之中分成了兩半。


    黎向晚卷了卷裂開的衣袖,哭笑不得地問道:“我為什麽不能進去?”


    扯壞了黎向晚衣裳的趙嬤嬤也有些不好意思,捏著雙手,低著頭不敢看黎向晚,“黎少爺啊,哪有沒過門就見新娘子的?”


    “啊?”黎向晚皺著眉頭張大了嘴,又氣又想笑地說:“那我以前來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們攔啊?”


    “哎呦,以前黎少爺是慕家的客人,老奴哪敢攔客人啊?”


    “那現在我不還是客人嗎?你怎麽就攔了?”


    趙嬤嬤輕巧地在黎向晚胸口搗了一拳,眼角的笑意怎麽也藏不住,“黎少爺現在不是客人了,是姑爺!”


    “我都是姑爺了你還攔我?”黎向晚瞪大了眼睛,想不明白趙嬤嬤這話中的邏輯。


    “誒呦,那不是還沒過門嘛!”趙嬤嬤手中的絲帕在空中轉了個圈,替黎向晚害起了了臊。


    “嗬。”黎向晚氣得笑了出來,搖搖頭,一腳踹開了拱門。


    趙嬤嬤見狀大驚失色,顧不得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搖著絲帕就衝了上去,“黎少爺,你不能……”


    “嗵!”朱紅色的大門在離趙嬤嬤的鼻尖隻有幾寸的地方猛地合上,趙嬤嬤花白的頭發在大門掀起的風浪裏淩空飛舞。


    “現在這年輕人性子可真急!”黎向晚真的進去了,趙嬤嬤反倒不著急了,笑嗬嗬地轉身走下了台階,還支開了牆邊候著的幾位侍女。


    朱紅色拱門後麵是一個不大的院子,時值盛夏,慕家一向四季常青的院子裏更添幾抹新綠,翠綠的藤曼攀著院牆一路向上,在院子中央碰了頭,變成了一把綠色的傘,傘上掛滿了七色的花,綠傘下麵,一個淡粉的身影趴在桌上,枕著自己兩隻裸露在外的藕臂一動不動,像是進入了夢鄉。石桌堆滿了各式的布料,布料上都是些繡了一半的圖案,堆在最下麵的那些看起來就像是搗蛋小孩兒的惡作劇,可越往上走,針腳便越細,刺繡的手藝也越來越好,在淡粉身影的手邊,幾塊半成品已經有模有樣了。


    進到小院之後的黎向晚輕手輕腳地走到石桌邊,在淡粉身影的一側坐下,隨手拿起桌上的幾塊布瞧了瞧,神情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黃鸝般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讓正在發呆的黎向晚嚇了一跳,他尋著聲音瞧去,身邊的人依舊趴在桌上沒有動,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不知道什麽睜開了,正帶著幾分戲謔看著他。


    忽然對上的視線讓黎向晚沒來由的有些不好意思,他幹咳幾聲移開視線,將手中的布料放迴原處,輕聲說道:“你學這些還挺快的嘛。”


    “如果算上和玉娘一塊兒琢磨這些的時間,其實我也學了挺長時間了,算不上快,再說了這些女紅算不上難,你要是也能把時間都花在這上麵,你也能很快學會的。”慕晨曦伸出兩根手指頭拎起一塊方巾晃了晃,方巾上繡了幾隻憨態可掬的小豬,正咧著嘴朝她傻笑。


    “你現在整日就隻做這些?”


    “嗯。”慕晨曦柔柔地哼了一聲,像是一隻慵懶的小貓。


    “不修煉了?”黎向晚的聲音也跟著柔和了下來。


    “不修煉了,修煉得再厲害又有什麽用呢?再厲害月明也不願意讓我同他一起去報仇,再厲害爹爹也不會讓我去落雁穀幫忙,還不如學學這些女紅,至少還能討他們的歡心。”慕晨曦聲音清淡,拎著方巾的手垂了下來,指尖在桌上畫著圈,像是在說另一個人的故事。


    黎向晚看著慕晨曦空洞的雙眼,沉默了片刻,說道:“我帶你逃出去吧。”


    慕晨曦微微仰了仰頭,看向了黎向晚,嘴角彎起了一道弧線,“你這是要帶我私奔嗎?”


    黎向晚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兩人要在年前完婚是不涼城裏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這世上哪有帶自己的未婚妻私奔的道理?


    “以前月明跟我講,他在藥園的一間小屋子裏被關了很多年,屋子隻有一扇窗,起初的時候他覺得很新鮮,每天都會打開窗戶看看外麵,可後來那扇窗戶再也沒有打開過,我問他是窗戶壞了還是自己忘了打開窗戶,他說他記不清了,那時我還笑他笨,現在我才明白,這兩種情況其實並沒有什麽不一樣。我還總問他被關在屋子裏的時候在做什麽,他從來都不肯告訴我,我去問玉娘,玉娘也不說,隻是說他被關在那裏,一天又一天,現在我才明白,單單是被關在一個地方,就已經足夠難熬。”慕晨曦眼神渙散,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所有的遠大誌向都會被時間消磨,你會失去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黎向晚有些心疼,卻不知該如何勸解,女孩子心思細膩,總是會陷進感情世界裏,和沒心沒肺的無月明不同,尤其在後者學會喝酒之後。


    “把你的衣裳脫下來給我吧。”慕晨曦突然坐起了身子,燦爛的笑容重新出現在了臉上。


    “什麽?”變化如此之快的慕晨曦讓黎向晚猝不及防。


    慕晨曦笑著指了指黎向晚裂開的袖子。


    “哦。”黎向晚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木訥地脫下了長袍遞給了慕晨曦,慕晨曦從桌上拿起針線,低頭縫了起來。


    黎向晚猶豫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我想開了。”慕晨曦沒有抬頭,全部心思放在手中的針線活上,“玉娘跟我說過,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責任和應要履行的義務,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與自己無關。娘也說過,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隻是過客,與你擦肩而過之後就再也不會相見,娘在華胥西苑之外見過數不清的比爹爹還要優秀的人,可無論那些人有多麽的優秀,也隻能是過客,不會多做停留。我想我也一樣,從我生下來開始,從我開始姓慕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你的妻子,這是慕家和黎家所有人都希望的,無論我是否願意。”


    “既然如此,我為何還要去想那些做不到的事情呢?不如笨一些,就當過往的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還是你的晨曦妹妹,從來沒有離開過慕家,也從來都沒有去過劍門關。”


    慕晨曦說的很慢,手中的動作卻很快,她熟練地用銀牙咬斷了線,將縫好的衣裳遞還給黎向晚,還附贈了一個溫婉的笑容。


    黎向晚接過衣裳,指腹在剛剛縫好的針線上摩挲著,黑色的線恰到好處地將斷開的蟒紋接上,細膩的針腳仿佛這件衣服本就該是這樣,從來沒有裂開過。


    “謝謝。”黎向晚的教養讓這句謝謝脫口而出。


    慕晨曦沒有說話,隻是笑著歪了歪腦袋。


    恍惚間黎向晚覺得慕晨曦的模樣似乎有些變化,和朱玉娘有幾分相似的英氣消失不見,反倒多了幾分李婉清的恬靜。


    “你現在倒真像是個新娘子了。”黎向晚經不住感歎起來。


    “那你準備好娶我了嗎?”


    黎向晚直視著慕晨曦狡黠的眸子,分不清她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想知道答案,於是黎向晚沉默了。


    慕晨曦也不著急,軟禁在家中這麽久,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黎向晚被盯得有些緊張,他心虛地移開了目光,隨便找了桌上的一塊布,目不轉睛地看了起來,像是在看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東西。


    他真的做好準備了嗎?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黎向晚心亂如麻的時候,腳下的大地突然震動了起來,震動之強烈讓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去年同一時間發生的事。


    與此同時,落雁穀上方再次出現了異象,深邃的大洞第二次出現在了天空之上,滾滾黑雲從洞口不斷地噴湧出來,落雁穀裏的修道者爭先恐後得化作一道道流光逃了出來,生怕自己落在別人後麵。


    在最後一道流光將將離開落雁穀之後,七彩霞光從落雁穀之中衝天而起,直刺入天上的大洞之中,天地在此刻連接在了一起。


    “嗵!”一聲沉重的雷聲從天地銜接處響起,緊接著在餘韻之中又一聲驚雷響起,而後越來越急促,緊趕緊的雷聲前腳跟著後腳從四麵八方響起,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人心之上,就像是要把所有人的心都敲碎一樣。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場勢均力敵的戰鬥會繼續下去的時候,落雁穀射出的霞光突然泄了氣,由粗變細,最後掙紮著閃了幾下之後,就再也沒了動靜。


    反觀天上,沒了霞光的阻礙,去年沒有鑽出來的光球這次終於漏了半個出來,可光球似乎並沒有繼續往外跑的意思,光芒逐漸暗淡,一道黑色的裂痕從正中間出現,並迅速地向裂痕兩端蔓延,將整個光球分成了兩半,下一刻,這個大到沒邊兒的光球像一隻眼睛一樣睜開了。


    華胥西苑裏的所有人都好奇地向黑洞裏張望,想要知道裏麵究竟是什麽。


    光芒逐漸消散,翻湧著的雲逐漸清晰,而在雲層之上,有數不清的人正好奇地打量著下方的一切,與華胥西苑裏的人沒什麽不同,隻是一方抬著頭,一方低著頭而已。


    黑色的大洞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井口,井中有著數不清的魚,黑雲上的人是在倚在井口看熱鬧的遊客,華胥西苑中的人則是那一隻隻沒有目的地的魚。


    可這麽多的魚,總有那麽一兩隻想要到水麵上看看,於是他們踩著霞光朝井口奔去。一旦有了帶頭的,剩下的魚群也突然有了方向,跟著領頭的向上飛去,先是一個兩個,隨後越來越多,連成了片,織成了網,以落雁穀為中心,一座七彩的龍卷風扶搖而上,直刺雲霄。


    井口邊的遊客似乎是害怕魚群跳起時掀起的水花打濕自己的衣裳,一個個身影逐漸模糊了起來,井口也越縮越小,最終在魚群到達之前消失不見。


    再次失去了目的地的魚群發出了痛徹心扉的哀鳴,就連坐在石桌旁的黎向晚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和慕晨曦並肩站在院中,二人頭頂的綠傘開了一個洞,剛好可以讓兩人看到遠方。慕晨曦微張著小嘴,遲遲沒有迴過神來。


    “晨曦……”黎向晚輕聲喚著慕晨曦的名字,他也有些不敢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可下一刻,震耳欲聾的歡唿聲從不涼城每一個角落響起,所有人都從家中跑了出來,沿著長街匯成一條條長龍,向落雁穀湧去。


    井外的人為這些井底的人帶來了難以言表的希望,黎滿堂和慕臨安想盡辦法都無法喚醒的鬥誌,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他們想要出去的時候,外麵的人也想讓他們出來,原來他們並不孤單。


    “向晚哥哥,你剛剛想說什麽?”迴過神來的慕晨曦問道。


    “我想說……”黎向晚剛要張嘴,又是一聲巨響打斷了他,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這幾個月來銷聲匿跡的睚眥君王。


    “向晚哥哥?”慕晨曦戳了戳黎向晚的後腰,想要讓呆滯的黎向晚醒過來。


    黎向晚扭過頭來,早就忘了自己剛剛想要說什麽,他咧咧嘴,說道:“現在我還不知道,等我這次迴來再給你答案。”


    慕晨曦沒有說話,她目送著黎向晚轉身離去,朱紅的拱門打開再關上。她突然胸口一緊,趕忙將雙手捂在胸膛,她隱隱覺得好像有什麽壞事將要發生,也許是李婉清傳下來的血脈在覺醒,又或者是她剛剛從黎向晚離去的笑容裏看到了害怕。


    她揉了揉胸口,目光落在了桌上堆滿的碎布上,其實她也有些慌張,如果黎向晚真的說他準備好了,她又要怎麽辦呢?


    “要不讓娘教教我卦術吧。”她拾起一片繡了一半圖案的方巾,小聲呢喃著,“丟掉的修行也要拾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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