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軒窗照在李秀才書房的桌子上,桌上堆滿了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書籍和紙張,兩種筆跡分別落在這些書上和紙上,一種如龍蛇盤據,瀟灑豪邁,一種則橫平豎直,規規矩矩。


    “噔噔噔”,伴著不急不慢的腳步聲,穿著一件麻布圓領袍的李秀才從裏屋走了出來。


    來到書房的李秀才一眼就看到了書桌上厚厚的紙張,他走到書桌前伸手翻了翻,紙張上書寫的內容雜亂無比,有詩詞歌賦,有誌怪故事,還有鬼畫符一樣的妖族文字,他不由地重重歎了一口氣。


    孟還鄉讓李秀才總結的那些妖族文字,無月明在幾日前終於學完了,說起來這些文字並不是什麽機密的東西,在華胥西苑之外的世界,人和妖在最近這一兩千年間相處的還算融洽,雙方的文化隨著時間的流逝也在逐漸融合,文字早已不再是什麽不傳之秘,隻是這邊是人的地盤,理應妖來學人的文字,因此沒有什麽人會去主動的學習妖族的語言。


    無月明學成之後,就再一次無事可做了,孟還鄉沒有安排新的任務,李秀才也沒有什麽其它東西要教,可無月明還是每日按時到李秀才這報道,沒什麽可學的,他就一遍遍地寫著曾經學到過的所有東西,直到夜深才走。


    之前有事可做的時候李秀才還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現在一閑下來,他終於知道是哪裏不對勁了,是無月明好像又變迴了剛到劍門關時的模樣,寡言少語,不愛與人接觸,雖然劍門關現在確實也不剩幾個人了。


    對於無月明的變化,李秀才猜到了些原因,可他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那些勸人的話他可說不來,所以他隻能每天為無月明準備好筆墨,讓無月明有事可做。


    李秀才搖搖頭,收拾起了桌上的東西,一通忙活下來,出了一身熱汗,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他確實老了,他那點微薄的修為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壽元,如今他已臨近百歲,所剩的時日也不多了。


    李秀才捶捶有些有些僵硬的腰,步履蹣跚地找了張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


    無月明不是個適合讀書的人,但他的腦子確實轉得飛快,過目不忘,對這些誰都不熟悉的妖族文字,李秀才要先學會才能教無月明,可無月明學得遠比李秀才要快,李秀才隻能沒日沒夜的學,花費更多的時間來追趕無月明的天賦,這幾個月下來,李秀才早已心力憔悴,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結束的那一天。


    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了,李秀才反倒覺得有些空虛,無月明覺得無事可做,他又何嚐不是呢?華胥西苑的局勢瞬息萬變,他的修為和見識在這場大風浪裏就像是一隻蜉蝣,他除了教書什麽都做不了,偏偏最後一個學生也剛剛在他手裏畢業了。


    李秀才將杯中涼茶一飲而盡,冰涼的茶水裹挾著夏日的所有酷暑進了他的肚子,他舔了舔嘴唇,覺得杯裏的茶有些太苦了,應該找些酒來調調味兒,他一手撐著桌角站了起來,幹瘦的手背上滿是青筋,他茫然地看著周圍,披散在肩頭上的銀絲在空中淩亂,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了幾步,才突然發現劍門關的酒一半都在陸義那,而陸義不在劍門關,他自嘲地笑笑,眉眼也低了下去。


    低沉的敲門聲響起,將陷在迴憶裏的李秀才喚醒了,他看看窗外天色,今日無月明好像來得早了一些,也不知道無月明是因為自己沒事做才每天往這跑,還是因為他沒事做才每天往這跑。


    李秀才將所剩不多的頭發紮起,又理了理衣衫,才打開了門。


    “你今天怎麽來這麽早?呦!孟道長你怎麽來了。”


    李秀才打開門,門外站著的不是無月明,而是紫袍在身,微笑著的孟還鄉。


    “我有些東西要給你,還有些話要講,講完就走。”


    “孟道長快請進。”李秀才轉身讓過了看起來比他更年輕的孟還鄉,“孟道長用過朝食了嗎,要不我再做點?”


    “不用了,有這個就行。”孟還鄉笑笑,用拂塵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壺涼茶。


    二人坐定之後,李秀才為孟還鄉看茶,孟還鄉接過茶杯攥在手裏,出聲問道:“月明都學完了?”


    “學完了,那小子腦子好使,記東西很快。”


    “都記住了吧?”


    “倒背如流。”


    孟還鄉點點頭,泯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孟道長打算讓他做些什麽?他這幾日可是閑得有些無聊了。”


    “是啊,要讓他做些什麽呢?”孟還鄉眯著眼睛,沒有迴答李秀才的話,反倒自己問起自己來。


    李秀才還是第一次見到孟還鄉這副神情,在他的印象裏,孟還鄉一直都是一個深思熟慮,處事果斷的人,又精通推演之術,少有需要他猶豫的事。


    “孟道長剛剛說還有東西要給我?”


    “哦,對,”孟還鄉迴過神來,放下茶杯,從袖子裏掏了一個卷軸出來,卷軸是羊皮的,纏在一根烏木軸上,金色的絲帶係在中央。


    “這是?”李秀才看著這個精致的卷軸,心生好奇,伸手想要接過來,可孟還鄉卻不知怎的,低著頭看著手裏緊抓著的卷軸一動不動。


    “這卷軸很珍貴嗎?”


    “……”


    “孟道長?”


    “哎,”夢孟還鄉應了一聲,雙手捧著卷軸遞給了李秀才,“到也不是什麽很值錢的東西。”


    李秀才見孟還鄉如此鄭重,也微微起身,雙手接過了卷軸。


    “這卷軸寫著什麽?”


    孟還鄉越是鄭重,李秀才就越是好奇,接過卷軸之後順勢就要打開一看,桌子另一側的孟還鄉卻站了起來,伸出胳膊,按住了李秀才的手。


    “明天再看吧。”


    李秀才抬起頭來看向了孟還鄉,他這才注意到孟還鄉那雙很少睜開的眼睛竟然是灰色的,除了黑和白,瞧不見任何東西,灰得沒有感情,灰得沒有希望。


    “明日,再看吧。”孟還鄉又拍了拍李秀才的手背,就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


    手背上傳來的溫度讓人安心,李秀才點了點頭,把卷軸塞進了懷裏。


    孟還鄉喝光了自己杯中的茶,對李秀才說道:“你和月明說一聲,讓他晚上到竹廬來找我。”


    “行,等他來了我告訴他。”


    孟還鄉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走去,李秀才起身相送。


    走了幾步,孟還鄉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來說道:“你最近身體還好吧?”


    “還算硬朗,”李秀才揮了揮胳膊,比了幾個架勢,“但到底是比不上年輕的時候了。”


    “日子過得還真快啊。”孟還鄉半眯著眼笑了起來。


    “是啊!”孟還鄉的笑容讓李秀才如沐春風,“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呢!”


    “那時候你尚未修行,還整日買醉,可不見得比現在身體好。”孟還鄉許是想到了李秀才年輕時候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


    “孟道長倒是沒怎麽變,還是這麽風流倜儻,仙風道骨。”李秀才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你小子,這麽大年紀了還貧嘴。”孟還鄉拍拍李秀才胡子拉碴的臉,用拇指拭去李秀才臉頰上的淚水,從懷裏摸了幾包藥丟給了李秀才,“這幾包藥你服了,好好養養身子。”


    李秀才捧著手裏的藥上前趕了一步,“這藥還是給陸義他們吧,我用不上。”


    孟還鄉擺了擺手,扭頭就走,低沉的聲音隨後傳來,“你吃了吧,也不差你這一點了。”


    李秀才蹣跚著追了幾步,孟還鄉卻越走越快,擺明了不想讓李秀才追上,李秀才深知孟還鄉的用意,追到門邊就停下了,孟還鄉的腳步也隨之慢了下來,他提著長袍,一步步的沿著山路向上,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在朝陽的照射下閃著銀光。


    原來老了的不隻有自己,連孟還鄉也老了,斑白的花發爬上了肩頭,就連腰板都有些直不起來了,一想到這,李秀才剛剛才止住的淚水又淌了下來,所剩不多的這幾個和他差不多歲數的人裏,就隻有陸義還喜歡把自己的模樣定在中年的時候,讓自己顯得年輕些,而他們之中的那一點紅,也早就永遠的留在了那個冬天。


    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悲到深處,李秀才反倒哭不出來,隻是靜靜地佇立在門邊,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和許久未曾有人清掃的滿地落葉默默發呆。


    忽然有一人踩著長街中線走來,黑衣黑發,目不斜視,腰杆挺得筆直,無論腳下的路是否平坦,每一步都毫無猶豫地踢出,走得不快,卻一刻也未停,像是領了軍令將要上戰場的將軍,不見到敵人,就沒有停下來的道理。


    李秀才遠遠地就看到了走過來的人,他朝那人招了招手,那人一看見李秀才,威風的模樣頓時消失不見,低著腦袋小跑起來,像是一隻迴到家的小狗。


    李秀才摟住那人肩膀,像是拄著一根拐杖。


    “先生,您怎麽出來了?”


    “今天天氣好,出來曬曬太陽。”


    無月明抬頭看看天上的大太陽,最近天氣一直很好,他不懂李秀才為何今日才出來曬太陽。


    “今日教你首詞吧。”李秀才拄著無月明朝屋裏走去。


    “什麽詞?”


    “向河梁、迴頭萬裏,故人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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