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明踩著夜色沿著劍門關的小路一路向上,在竹林入口處停下了腳步,猶豫了片刻之後,還是走了進去,幾步之後,一道水波般的紋路浮現,無月明便沒了蹤影。


    下一刻,無月明出現在了一片開得正盛的海棠花之中,這片花林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頭,白裏透著紅的花瓣在夜色裏同樣顯得妖豔。


    “月明,上來坐。”


    無月明正納悶怎麽夜裏也能看見花的時候,孟還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無月明聞聲望去,瞧見孟還鄉一身青袍,正盤坐在竹廬頂上,而在他頭頂上方,竟然有上百隻發光的錦鯉像在水中一般遊來遊去,這是為什麽能在夜裏賞花的原因。


    孟還鄉瞧見無月明看著遊動的錦鯉發呆,指了指身邊的空位,微笑著再次示意無月明上來坐。


    迴過神的無月明跳上了竹廬,在孟還鄉身邊盤膝坐了下來。


    “漂亮嗎?”孟還鄉指了指頭上的錦鯉問道。


    無月明又抬頭看了看,隻隻錦鯉活靈活現地遊動著,嘴邊的胡須隨著魚身地擺動搖晃著,若不是沒有水的波紋,他真的會以為自己現在正身處水底。


    “漂亮!”無月明看著孟還鄉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些小把戲罷了,將來你也會的。”孟還鄉指著天上的魚群畫了個圓,本來各遊各的魚群突然整齊劃一地排好了隊,似一條長蛇一般首尾相接,轉起了圈。


    無月明看看孟還鄉,又看看遊得正歡的魚,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孟還鄉看出了無月明的心思,擺了擺手,整齊的魚群四散開來,再次漫無目的地遊了起來。


    “孟道長,您為什麽不讓我去幫他們?”


    竹林外,耀眼的光芒正從遙遠的西邊亮起,將二人的臉照得五彩斑斕,兩人不由得朝亮光處瞧去。


    片刻之後,光芒暗去,兩人重新籠罩在白光魚影之下。


    孟還鄉沒有迴答無月明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有沒有看過你現在的模樣?”


    無月明不知所雲,他朝孟還鄉看去。


    孟還鄉又說:“那你有沒有看過我的眼睛?”


    無月明搖了搖頭,孟還鄉笑了笑轉過頭來,睜大了眼睛。


    這還是無月明第一次這麽近地看到孟還鄉的眼睛,那是一雙隻有黑色和白色的眼睛,像是一滴墨自筆尖滴落在宣紙之上,肆意地侵占著這個本來隻有白色的世界,卻又在恰到好處的時候與白色握手言和,就像是一幅出自大師之手的水墨畫,黑與白與灰和諧共處,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仿佛所有的光進入這雙眼睛中都會失去原有的色彩。


    “看清楚了?”


    無月明點點頭。


    孟還鄉伸出手在空中花了一個圓,一個圓形的水幕便出現在無月明的臉前。


    “你再看看自己。”


    無月明看了看水幕後的孟還鄉,才將信將疑地看向了水幕,水幕之中是一張年輕人的臉,臉頰上有幾道快要愈合的血痕,微蹙的眉頭似乎很久都沒有舒展過,而在一雙劍眉之下,是一雙和孟還鄉一模一樣的眼睛。


    “這是?”


    “大部分人都叫它百草霜目,”孟還鄉抹去了水幕,重新眯起了眼睛,“木蘭教的人則喜歡稱它月魄蒼瞳。”


    無月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有些不敢相信,好端端的,自己的眼睛怎麽會變成這個模樣。


    孟還鄉看出了無月明的疑惑,接著解釋道:“關於它的來曆雖沒有明確的依據,但這麽多年下來,到也有幾個說法,一說是焚屍入殮者多見,一說是殺人如麻者多見,但不管怎麽說,都離不開生死二字,所以老百姓們多覺得這樣的眼睛不吉利,還相傳說這是因為焚燒屍體產生的灰蓋在了眼睛上,才讓這雙眼睛變成了灰色。”


    “孟道長,這樣的眼睛很多嗎?”無月明問道,若是這種眼睛到處都是,那外麵的世界想必也並不太平。


    “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如果說它少,現在你我二人還能坐在一起,若說它多,木蘭教花幾百年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聖女傳人。它確實難得,但放在芸芸眾生之中,倒也沒有那麽稀奇。”


    “木蘭教的聖女?”


    “自木蘭教的初代聖女開始,每一代的聖女都有一雙月魄蒼瞳,也隻有木蘭教的功法才能把月魄蒼瞳的真正力量發揮出來。”


    “這雙眼睛還有特殊的力量?”


    “據傳木蘭教的功法煉至極致可以打開生死之門,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都不在話下,甚至還可以創造生靈。”


    無月明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敢相信這雙眼睛真有這麽神奇,“如果木蘭教真有這麽厲害的功法,為何不將所有擁有月魄蒼瞳的人都尋去?”


    “木蘭教的功法想必和大多數功法一樣,對天資的要求極高,既要有這雙眼睛,又要有極高的天賦,這樣人很是難尋,此外這功法女性似乎比男性更適合,縱觀整個木蘭教幾千年的曆史,也隻不過有一兩位聖子,其餘的都是聖女。”


    “那這眼睛除了木蘭教以外難道就沒些其它作用了嗎?”


    “到也不是,有些其它功法也可以發揮部分作用,就像我能發現你既不是妖也算不上人靠的就是這雙眼睛。”


    無月明瞪大了眼睛,他還記得自己被孟還鄉倒吊在屋裏的場景,“孟道長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的眼睛變成這樣的?”


    “在親眼見到妹妹死在我手上的時候。”


    無月明眉頭一緊,雙手緊握,睚眥在朱玉娘身上撕咬的場景出現在眼前。


    “不讓你去幫忙,是因為還有些更重要的事要交給你做。”


    “那林子裏……就不去了嗎?”無月明有些猶豫。


    “不去了,敵在暗,你在明,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始終會被牽著鼻子走,是時候轉換下思路,破而後立了。”


    “可是這樣林子裏會死更多的人。”無月明皺起了眉頭,看向了孟還鄉。


    “我知道,”孟還鄉也看向了無月明,兩雙同樣發灰的眼眸對視在一起,一雙帶著慍怒,一雙滿是淡然,“我知道,但如果繼續如此,死的就不隻是劍門關的人。”


    無月明沒有再說話,孟還鄉繼續解釋道:“來劍門關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和睚眥也有各自的仇,我們這些人死了就死了,可其他人與睚眥無冤無仇,不該死在睚眥手裏。睚眥給我們造成的傷痛,永遠都不會消退,無論我們殺了多少睚眥,無論我們最終是否戰勝了睚眥,這段經曆永遠都會烙在我們心上,要我們自己消磨。”


    “有一百人經曆過,那便有一百人受折磨,有一萬人經曆過,那便有一萬人受折磨,所以在影響到更多人之前,讓它終結在我們手裏就好。”


    “一隻睚眥並不為懼,怕得是有人統領,現在是睚眥君王,一旦睚眥君王死後,下一個會是誰,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無月明點點頭。


    “這也是我要你去做的事。睚眥君王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們鬥了很多年,他的命是我的,剩下的那個就要交給你了,如果還有餘力的話,不要讓任何一隻睚眥活著走出華胥西苑。”


    “我知道了,”無月明點點頭,“可是我們真的就不去幫他們了嗎?”


    “現在的你能完成我剛剛讓你去做的事嗎?”


    “不行。”


    “所以你需要的是時間,他們的任務就是幫你爭取時間,你要珍惜。”


    無月明不再答話,把自己蜷成一團。


    孟還鄉向無月明身邊挪了挪,拍了拍他的腦袋,“比起看別人死,親手送別人去死會更令人難過。我派他們出去的時候就知道他們一定會死,但我又能如何?這是一場戰爭,沒有和談,沒有協商,隻有不死不休,仁慈和善良對勝利沒有任何幫助。”


    “我明白了,孟道長。”


    無月明站起身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筆直地跳下了屋頂。


    院中的海棠在西邊天上的七色流光照耀下更顯漂亮,為了向無月明道別,它們努力地擺動著腰肢。


    西山的光越來越亮,劇烈的靈力波動一路傳到了劍門關,孟還鄉頭上的魚群都模糊了起來。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孟還鄉揮揮衣袖,天上的魚群連同他自己都沒了蹤跡,隻有滿院的海棠還在搖曳著。


    沒了結界的保護,嘈雜的聲響一股腦地傳了過來,飛沙走石的撞擊聲,不涼城那邊的喧鬧聲,睚眥的嘶吼聲全都混雜在一起,真如人間煉獄一般。


    這一夜後,修道者死傷一半,陣線後退五十裏,不涼城宵禁三日,絕無一人言其他。


    ----------


    華胥西苑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時候,就悄悄地入了夏。


    也許是落雁穀裏的大陣壞了風水的緣故,晦暗的烏雲早早地就蓋住了天空,久久不見太陽讓這個夏天少了幾分該有的燥熱,就連人都沒了精神頭,種地的不種地,經商的不經商,修道者也棄了修行,不涼城裏僅剩的熱鬧地方,隻有茶樓酒舍。


    華胥西苑好像停在了戰敗的那天晚上,沒有人記得他們戰敗了,沒有人記得華胥西苑就快要崩壞,沒心沒肺的睚眥難得的體貼了一迴,假裝忘記了它們是勝利的一方,那夜之後就銷聲匿跡,再未出現過。


    “落雁穀已經停工多日,工期延誤了許多,不知還能否趕得上咱們的計劃。”


    慕臨安站在閣樓外的長廊上,倚欄眺望,低沉的灰雲彌漫在華胥西苑的上空,若是站在哪座高山上,說不定伸伸手就能摸到雲彩。


    “落雁穀還有多少人?”


    閣樓裏,桌上的茶水早已放地冰涼,坐在藤椅上的黎滿堂用指尖沿著杯口一圈圈摩挲著,杯中的茶水蕩著一圈圈的波紋,中央的幾片碎茶葉被旋渦困住,滴溜溜地轉著圈卻脫不開身。


    “除了咱們這幾家的嫡係子弟外,沒有一個散修。”


    “決明子有意見嗎?”


    “他隻是一具身外化身,華胥西苑的存亡與他沒有多大關係,人手夠就修得快些,人手不夠就修得慢些,能不能修完他並不是太在意。”


    “我們還有多少人手空閑著?”


    “嗬,就算咱們兩個也去,還是趕不上。修建大陣這種事從來都不簡單,宗門的護山大陣要幾代人才能修好,更何況是華胥西苑裏這種上古遺留的大陣。”


    “沒什麽其他辦法了嗎?”


    “他們連希望都沒了,還有什麽值得去做的?除開那些散修不說,咱們這幾家的子弟裏又有幾個是真正不害怕的呢?不過是自小受到的教育讓他們習慣了聽從家族命令罷了。”


    “窮鄉僻壤裏找希望,談何容易啊!”黎滿堂有些煩躁,放在杯口上的指頭越轉越快,杯中的茶水升騰起了熱氣,“晨曦和向晚的婚事安排起來吧。”


    “你指望靠他倆的婚事衝衝喜?”倚在欄杆上的慕臨安迴過了頭,“大部分人都隻是看個熱鬧,誰會真的在乎他們兩個過得怎麽樣?”


    “總比現在什麽都不做的好,把所有剩下的人都派到落雁穀去吧,能做多少事做多少事,現在這個時候,我們必須要站出來了。”


    “拿他們兩個做籌碼,值得嗎?我看他們兩個可不像是願意成親的人。”


    “這是他們從生下來就有的責任,他們沒有理由拒絕。”黎滿堂鬆開了手裏沸騰的茶水,向後一趟,仙竹織成的藤椅“吱呀”響了起來。


    “這些年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如果當初你不像現在這麽冷血,鈴兒說不定不會死。”


    “說了我還有事要做,有仇要報,犧牲是必然的。”黎滿堂緊握雙拳,語氣裏多了幾分慍色。


    “你的仇是你自己惹來的,憑什麽讓他們替你去死?”


    “孟還鄉難道就不是了?這麽多年來素梨人死了多少個?不都是他親手派出去的?”


    “你之所以來到華胥西苑,是因為你年輕氣盛招惹了仇家。孟還鄉之所以來到華胥西苑,是因為鈴兒跟著你來到了這裏。我之所以來到了這裏,是因為我兩個兄弟都來到了這裏,我沒有不來這裏的理由。他幫你解決你的仇家,也因為你惹上了新的仇家,可現在你還是隻惦記著你的事,黎家和慕家能在不涼城裏有如今地位,不是因為我們是我,而是因為我們在華胥西苑這個沒有老虎的地方,可他就是他,就算華胥西苑裏沒有素梨人,也會有誌同道合的人願意追隨著他,素梨人隻是個名字罷了,可你我呢?沒了黎家,慕家,還會有李家,王家,你憑什麽覺得自己比得上他?”


    慕臨安一直是個老好人的模樣,可對麵前這個相識了百年的兄弟,他的話裏卻沒有留一絲情麵。


    有些時候,朋友願意包容你,並不是因為你做的是對的,而隻是因為你是他的朋友。


    挨了訓的黎滿堂閉上了嘴,嘴邊淩亂的胡須沒了威嚴,倒有幾分可憐。


    固執的人難以改變不是因為他們分不清對錯,而是他們固執於他們的固執。


    黎滿堂沒有搭話,慕臨安也沒有指望得到迴答,他扭過頭去望向遠方,在高高的閣樓上似乎能看到落雁穀中央那個逐漸重獲新生的法陣。


    “晨曦和向晚的婚事還是安排起來吧。”


    慕臨安似乎知道黎滿堂會問他為什麽又同意兩人的婚事,搶先解釋道:“年輕時候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現在我有了一個孫女,也隻有這一個孫女,我如果死了,你就是晨曦的爺爺,我要你把晨曦安然無恙地帶出去。”


    沉默了許久的黎滿堂終於開口說了話,嗓音低沉,“自己的孫女自己管。”


    “輪單打獨鬥我打不過你,可論起殺睚眥,十個你也比不上我。我決定去幫幫他,連你的那份一起。”


    細密的冰晶從慕臨安撐在欄杆上的手掌處冒了出來,夏日裏的熱氣撞在冰晶上,化為幾縷白煙。


    黎滿堂看著慕臨安的背影,深邃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冒了出來,但很快就打著轉兒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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