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場的武士們默默收起彎刀。


    蘭斯死死盯著正在試刀的可戈,心裏頭不禁默念起來。


    按族裏大人們的經驗,眼睛是人的窗戶,所有意圖在不刻意的隱瞞時都會通過眼神下意識表達。現在,他需要找到找對手的意圖,那裏就是自己的破綻所在。


    可戈感受到了蘭斯的目光,緩緩收刀列在身側。


    蘭斯凝視著可戈雙眼,對方所關注的都是他自己暴露出來的破綻。他從不自信自己擺出來的架勢是無懈可擊的。所以,自己要盡可能注意可戈所關注的地方,而對手的眼神,就是進攻方向。


    可戈並沒有想這麽深,晃了晃手裏的彎刀,無比滿意於對手集中的神情。再然後,他開始掃視對手,目光時而一停,然後又遊走起來。


    蘭斯看得很清楚,可戈目光所停頓的幾處地方,都是可以進攻他的方向。


    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人們都會選最好的。


    可戈目光一凝,重新鎖定了一處破綻,是蘭斯左肋下的地方。


    蘭斯的瞳孔急劇收縮,他察覺到了可戈目光二次掃向的地方,這是常人之目力所不能具備的能力,而他恰恰是這方麵的天才。


    對動的事物他有著超越常人的敏銳,隻要是目力所及,都能鎖定,包括距離適當下對手的眼神。


    是我的左肋!


    蘭斯目光一閃,大腦開始飛速運轉,他在思考如何應對。


    而就是這麽一瞬,可戈起了一步。


    蘭斯有些緊張,左腿下意識往後一退,將原先暴露出來的左側空擋收在身後。如此變化令可戈有些吃驚,這讓後者左肋空檔完全收於身後。


    難道他能判斷出我的進攻方向?


    可戈無愧是身經百戰的將領,幾乎下意識就在猜測對手是否能察覺到自己的進攻意圖,但立刻就被自己否決。


    不可能!


    可戈在驚訝之餘還有納悶,能在架刀姿勢上出現這樣空檔的人,不可能看破我的進攻意圖,難道是錯覺?


    可他起的第一步隻在握刀的手腕上暴露出向對手左側攻去的意圖。


    這隻能說這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細節,當一個人動起來時,全身的每一處肌肉幾乎都在發力,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在第一時間就準確判斷出接下來的動作。


    是巧合吧。


    可戈在心裏暗想,但同時,他的第二步第三步已經跨完,是衝刺前的步伐。


    又有新的破綻!


    可戈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在掃過所能看到的蘭斯身體的每一處後,他的目光鎖定在了一處最佳的破綻——彎刀待揮的方向。


    緊接著,他的第四第五步也跨了出去,雙方距離再次拉近!


    蘭斯也注意到了,那處最佳的破綻是他側身後的右側,是他手腕向右側翻時難以發力的地方。


    怎麽辦?


    麵前這位蠻族將軍的速度極快,蘭斯印象中有存在過可戈的年紀——四十多歲,這個年齡是蠻族健康男人爆發力和經驗相結合的巔峰。


    隻是幾個唿吸的功夫,兩人原本接近六七米的距離就近在咫尺。


    蘭斯沒時間再多想了,他隻能再退一步,這一次退的是右腿。


    可戈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對手暴露出來的破綻再次變化,但以後撤來掩蓋破綻的方式卻是一個戰時大忌。


    未迎敵先丟勢,這等於將自身陷入了必危之地。


    可戈拋下雜念,進勢不減,最後一步比先前兩步要更大,氣力也要更足。


    蘭斯眼前一片黑,刀身上的火光一閃而過。他看清了可戈的眼睛,如此可怖,仿佛在與雄獅怒目相視,他心底頓時發寒!


    刀幾乎要把風都劈開!


    他舉刀橫擺,又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


    下一刻,火花乍現,刀身剪影映入眼簾。蘭斯倒退出去,手臂的痛感第一時間湧了上來。


    可戈一刀擊中後,沒有半點猶豫,一步躍起再追上一擊刀劈。蘭斯還未緩過勁,可戈的第二刀已經到了!這一刀雖不及第一刀那麽有勁,但勝在快,連綿不斷的勁力,就算是頑石也能劈出一條縫!


    他又是下意識舉刀,隻不過這次從單手換成了雙手。刀刃相接,蘭斯臉色大變,第一反應是太重了!他隻覺得麵前的男人宛如蠻族武神,揮斬出了能劈開大地的一刀。


    兩人的彎刀第二次交錯,毫無意外的又是蘭斯倒退出去。


    再然後是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


    可戈不停地劈斬,蘭斯就不停後退,這位古爾加部的青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草原王族武士的壓力。


    第六刀……沒有了?


    蘭斯屏著唿吸,橫刀眼前,木然地看著麵前高舉彎刀正要下劈的身影,這身影在那一刻顯得極其高大,把火光遮得嚴實。


    “再退,就要撞到鼓了。”可戈居高臨下看著麵前屈膝的青年,緩緩放下舉起的刀,“再劈,刀也要斷了。”


    蘭斯愣了一下,隨即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退到廣場空地的邊緣,也就是鼓圈,他的背後就是一張犛牛鼓。


    自己居然退了這麽多步……


    再然後,他看清了自己舉著的彎刀,在篝火的映照下,刀身上三道縱深不一的豁口清晰可見。


    突然,他渾身一抽,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氣。刀從手上滑落,他感覺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壓,壓抑的一切頃刻間毫無保留的溢出。


    劇烈的痛感從虎口湧來,然後是手臂和肩膀,那是抽筋的感覺,疼得他幾乎要叫出來。


    太重了,那把刀真的太重了。


    蘭斯痛苦迴憶著,不由地後悔起自己提議要用刀比試的決定,他有一種自食惡果的感覺,自己解開了猛獸枷鎖,然後投身於獸口。


    突然,他又意識到一個問題。


    還有另一把刀!那一把大刀才是猛獸真正的獠牙!


    “緩過來了沒?”可戈的聲音忽然響起。


    “好了。”蘭斯忍痛起身,他目光灼灼看向可戈,連周圍的火光都掩蓋不住的熾熱。


    “繼續?”


    “不敢,要不是將軍手下留情了,隻怕我已經趴在地上了。”


    “嗯?”可戈被他盯得有些不舒服,但方才幾下劈砍實在是讓他渾身清爽,隨即點了點頭道:“沒事的話,先下去吧,時間緊任務重,我沒時間耗。”


    “將軍還缺人嗎?”蘭斯突然一問。


    “缺什麽?”


    “就是,我……我想跟您學刀!”


    此話一出,周圍眾人一陣驚唿,有人頓時緊張了起來,尤其是阿勒斯蘭部的青年們,他們之中也是有很多人想要跟隨可戈學習刀法和兵法的。


    可戈雖然是塔索台部的族人,但他深受汗王信任,又是具有統領鐵遊騎資格的將軍,這也使得他在阿勒斯蘭部的地位極高,除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頑固以外,幾乎所有阿勒斯蘭的青年都對這位汗王武士敬重有加,甚至將其視為奮鬥目標。


    “我的刀你學不來。”可戈搖搖頭。


    “為…為什麽?”蘭斯漲紅了臉,眾目睽睽下被拒絕換誰來都會覺得有些羞愧。


    “你能判斷我的動作?”可戈沒有迴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不能啊。”蘭斯愣了一愣。


    “那你為什麽要退兩步?”


    “因為……”蘭斯停頓了一下,猶豫著該不該說出自己的秘密,最後還是扯了個謊道:“因為我感覺您要攻我的肋部和左翼,但我來不及防了,所以就……退了兩步。”


    蘭斯的尾音有些低,顯得尤為局促。因為他不是躲避,而是後退,後退二字在比鬥中出現往往不是特別光彩,力量的比拚才是對彼此最大的敬意,哈魯如此,帕蘇裏也是如此。


    所以哪怕他們連可戈的第二招都沒接下也沒有人嘲笑他們,因為他們沒有一步是向後的。


    “感覺?你這個感覺……”可戈眉頭一皺,話音突然一止,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單單憑借感覺就能判斷對手的進攻方向,可戈從軍二十年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


    “你之後要是有時間就去鷹翼帳裏練練。”可戈來了興趣,“報我的名。”


    “多謝可戈將軍!”蘭斯大喜,鷹翼帳是鐵遊騎中的預備軍之一,雖然是預備役,但其戰鬥力仍要強過大多數部族的本部軍。


    可戈的話無異於給了蘭斯希望和動力,在此之前蘭斯也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他連忙補行一禮,“將軍,那我就先下去了?”


    “嗯。”可戈點點頭,腦海裏還在迴憶著蘭斯方才那兩步,無論如何解釋仍然覺得匪夷所思。


    大多數人在戰鬥中無非是憑借著兩種東西,經驗和反應。


    經驗,更多體現的是攻勢的連貫性,一擊未中便能判斷出下一擊的最佳位置。


    反應,則體現在格擋和閃躲,每一次攻擊都是有跡可循的,或通過對手肌肉的變化,又或是眼神,以此來判斷對手進攻的位置,故而,反應快慢也決定了在打鬥時防守的強度。


    經驗和反應的完美結合,就是從多個細微變化中迅速作出判斷,以此做出最佳應對。


    至於感覺這種東西,到了戰場上,命隻有一條,把命交托在虛無縹緲的東西上,那隻會是死路一條。


    人群依然嘈雜。


    有人在聽到可戈將軍問詢蘭斯的步伐後開始討論起了這個事,也有人在相互推演彼此上場後將會麵對的情況,甚至還有人不滿於可戈較真的勁,因為他們是來娶汗王的女兒,而不是可戈的女兒。


    過了一會,可戈突然迴過神來,卻沒見有人邁進鼓圈。


    “人呢?”可戈皺著眉頭,對此狀有些不滿。


    汗王選婿是要挑草原上的英雄,而這些英雄們現在連一個小小的戰場都不敢上,哪裏還有半點蠻族的氣魄。


    他的聲音不大,可牧人們從近到遠一下子都壓低了聲音。


    無人迴應,但這也怨不得他們。


    剩下的人中,大都是實力不如哈魯和帕蘇裏的。上場的四個人中,兩個年輕的軍中好手連三個來迴都沒走完,一個當場被打昏厥,還有一個刀都被劈裂了。有這樣的前車之鑒,不免讓後人不安。


    “試試?”鼓圈外有人慫恿。


    “算了,再看一下吧。”


    “不敢上啊?”


    “廢什麽話,上肯定要上,但……真得再看一看,現在上去沒底氣啊。”


    聽著嘰嘰喳喳的聲音,可戈不耐煩了。


    “再沒個能喘氣的,老子走了!”話音未落,可戈就要擠向人堆。


    “等等!”突然,有人高喊。


    廣場上的聲音突然停了一拍,就連鼓手也是如此,大桘仿佛刻意漏了一下擊,所有人齊刷刷看向一處。


    “嗯?”可戈迴身,看向人群中出來的人。


    “布蘭戈德部,姆卜沙!”


    隻一句話,可戈就做出了判斷。這家夥有運氣的功底,善於運氣者在戰鬥時要比常人衝得更兇更猛,氣力消耗得更少。


    “是布蘭戈德部的人!”人群中有人驚唿道。


    “讓開,我看看,東邊的牧人長什麽樣?”


    哦?是布蘭戈德的人嗎?


    可戈反應了過來,不由地暗暗迴憶自己遇到過的布蘭戈德族人,但他卻對姆卜沙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


    “可戈將軍。”姆卜沙彎腰,然後起身。


    “來吧。”可戈沒有多想,對於布蘭戈德部,他很少與其打交道。


    布蘭戈德部也是草原六部之一,地處草原最東邊,再過一點就是東野山脈,那是草原的邊界,聽說再往東就是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地域遙遠,布蘭戈德部與其他五部聯係較少,隻有在草原大會時他們的主君才會來到伊姆鄂草原,其他時候大多是派使者前來。


    不遠處,阿努拉望著廣場中央姆卜沙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個從小玩到大的好友有些陌生,或者說是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姆卜沙如果贏了……肯定不會繼續當自己的伴當武士,不對,隻能是伴當,自己沒有資格賦予姆卜沙武士的名頭。


    他的情緒有些低落。


    好友已經向前走去,隻有自己仍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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