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中央,人聲鼎沸。


    可戈一拳轟在蠻族青年臉上,後者在眾目睽睽下劃出一道弧線,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拳足夠結實,硬生生將那名蠻族青年的鼻梁打得陷了進去,後者當場昏厥。


    周圍的呐喊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第二位上台的人並不是一位武鬥的好手。


    “可戈將軍是認真的啊?”


    “一拳就把人打暈,這得是用了全力吧……”


    “幸好那家夥比我衝的快,不然啊……嘖!”


    “……”


    臨近的高台。


    皮革輕甲的武士環衛四周,中間擺著一張隔台寬椅,兩位如貴族一般身著錦袍的披甲武士斜倚在側,任由人群如何高唿,鼓聲響徹雲端,兩人的神情始終沒有變化,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俯瞰鼓圈中心的對決。


    周圍的蠻人時常會看向這邊,興奮地議論著高坐的兩位貴族武士——阿勒斯蘭部的兩位王子。


    與其他部族不同,阿勒斯蘭部的貴族們並無部族議事的權利,王子們在地位上可以說是僅次於本部主君。


    “普布紮,看來你猜錯了。”大王子斜眼看向另外一人,“父汗真的打算替妹妹挑選一個丈夫。”


    “嗬,這絕不可能。”二王子冷笑一聲,搖頭道:“真要為蘇蘇裏瑪選婿,老五那小子一定會鬧起來的,父汗這幾年對他如此寵愛,這次說不定就是他們一起在演戲,最後讓那個野種順理成章地成為我阿勒斯蘭家的人。”


    “哦?倒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連可戈都親自上場去試探外族的青年了,你不覺得有點小題大做嗎?”大王子嘴角微微上揚,“可戈是父汗手上最聽話的一把刀,如果沒有父汗下令,他是不會出現在這裏的,既然是他來和外族人試武,說不定是打算要和其他部族聯合?”


    “我知道。”二王子眉頭緊鎖,“但沒有理由這麽做啊……當年瀚馬部的女兒穆塔雅遠嫁北原,是因為瀚馬部的騎軍勢弱。可如今的草原,哪裏還有外族騎軍能與鐵遊騎爭鋒,父親沒理由要急著將蘇蘇裏瑪嫁出去啊……”


    “也許是想讓北庭更清淨些?”大王子忽然自嘲一句,“另外,我們不就是被他趕出來的嗎?”


    “難道你不想出來?”二王子冷笑著問。


    “你覺得呢?”大王子也笑,兩人相視著,笑容裏透著冰冷、詭異,就連身旁追隨多年的武士都忍不住撇開目光。


    “待在那座宮殿裏,真是讓人喘不上氣。”大王子率先收迴目光。


    “我也是,每天都要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真讓人吃不消。”


    “可別這麽說,還是你希望我再給你來一刀?”大王子猛地坐直起來,嚇得身旁的武士就要拔刀相向。


    二王子抬手壓住武士們的舉動,“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當時我也不會想到有一天竟然會和你坐在一起聊天。”


    “哈哈!”大王子豪氣一笑,揮手拍上弟弟的肩膀,“是啊,爭來爭去的又有什麽用,到頭來不還是一場空?要用中洲的話來說,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還是一條要沉的船。”


    “那可得想辦法跳到另一艘船上了。胥莫加措,你總不會在這個時期還想著捅弟弟刀子吧?”二王子身子微傾靠近了些,低低耳語道。


    “一條船,一條船。”大王子笑了,強調著同一句話。


    “那船上的另一個人呢?”二王子忽然問。


    “老四?”大王子笑容一斂,皺著眉頭向四周望去。


    “看來你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二王子搖搖頭,對身側的武士勾了勾指頭。


    “殿下。”武士上前,躬身與坐著的人齊平。


    “老四去哪裏了?”


    “這……”武士語塞。


    “帶點人去問問。”二王子擺擺手。


    “是!”武士點頭。


    “你們也去。”大王子也指使自己麾下的武士。


    “是!”眾人齊聲應道。


    “要不要看下去?”二王子指著鼓圈中央,那裏正站著一位年邁的武士——可戈將軍。


    “看看吧,說不定有好的苗子。”大王子點頭。


    下方,人群議論紛紛。


    可戈圍著巨大篝火走著,目光掃過眾人,就像雄獅遊走在自己的領地,俯視著覬覦它食物的其他野獸。


    鼓聲忽然輕了一些。


    “投機取巧。”可戈冷冷地掃視一圈,揚手指著倒在地上不堪一擊的蠻族青年,高聲喊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麽算盤!把你們腦子裏裝的歪心思倒幹淨了再上來!”


    話音剛落,他揮了揮手,下一刻就見人群中擠出幾名高大的壯漢,輕車熟路地把昏倒的青年抬走。


    阿努拉在遠處,臉色有些難看。


    他沒有想到這位久負盛名的老統領竟會在與年輕人的武鬥中使出全力,根本沒有哪個部族的年輕一輩能在其全力之下完好無損地離開。而姆卜沙已經下去了,阿努拉不免有些擔憂。


    蠻族好武,隻服強者。


    有人還在掂量自己能否扛住一拳,而有人已經帶著狂熱的欲望邁進雄獅的領地。


    話音剛落,第三個挑戰者來了。


    “阿勒斯蘭部,鐵遊騎馬戈河帳,帕蘇裏。”魁梧高大的漢子從人群中走來,粗糙麵頰下是一雙清澈的眼睛,火光映照在他的皮膚上,如行蛇般活了過來。


    “好小子。”可戈欣賞地看著來人。


    帕蘇裏是阿勒斯蘭天生的武士,十六歲就加入了鐵遊騎預備役,也是在同年就跟著隊伍跑去南邊操練,現在算算也才二十出頭,很是優秀,就是長相老成了些。


    “大統領!”帕蘇裏恭敬地鞠躬,整個阿勒斯蘭部裏,除了汗王之外,可戈是他最欽佩的武士。


    “傷好了?”可戈壓低著眉。


    “已經痊愈,隻是阿爸還不給我歸營。”


    可戈點點頭,帕蘇裏的父親拉比達他也認識,阿勒斯蘭部有名的武士,曾經是牧馬軍騎的一員。


    牧馬軍騎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軍隊,它不隸屬於任何部族,在北陸王庭成立二十七年後設立,凡歸附於北陸王庭的部落族民都可以入選,也叫北陸王庭聯合騎兵,大統領由草原主部輪流推舉擔任。


    牧馬軍騎的設立本意是讓各部族共同維護草原和平。但後來卻發展為主部,尤其是汗王本部操弄軍政的工具。


    草原大會的主部們為了避免其他部族擁有與主部同等規模的騎軍,於是便在年輕一輩中宣揚牧馬軍騎的正義性,把其他部族有天賦的青年召集到這裏,用草原和平這一理想來淡化他們為自己部族奉獻一切的信念。


    由於隻有主部才擁有隸屬於本部的一線騎軍,如此一來,他們就能實現草原大會主部在軍力上的絕對優勢。


    但牧人們大都不明白其中奧妙,六部之外的牧人們隻覺得牧馬軍騎是莫大的榮耀。於是,當人群裏認識帕蘇裏的牧人將其家底透露給身邊的人後,每個人看帕蘇裏的眼神都變了。


    父親是牧馬軍騎,兒子是鐵遊騎,這樣的家帳在草原武士的眼中簡直就是一盞明燈。誰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是有名的武士,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是有名的武士?


    “前些天剛見到你阿爸,他跟我說你還下不來床。”可戈皺了皺眉,眯眼看去,但帕蘇裏的氣色極好,看上去確實不像有傷的樣子。


    “他就是這樣,總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


    “嗯。”可戈點點頭,“不浪費時間了,直接來?”


    “好!”帕蘇裏高喝一聲,環臂躬身道:“得罪了,大統領!”


    雙方都不囉嗦,隻聽話音一落,帕蘇裏便如同離弦之箭衝向前方。


    碎石飛沙從他的腳底爆開!


    可戈眼前一亮,帕蘇裏展現出來的爆發力遠超同齡水平,先前的兩個對手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這個……正好能活動活動筋骨。


    “喝!”可戈沉氣,忽地渾身一震,紮在原地,擺好架勢等著攻勢。


    就在他完成這個動作後,帕蘇裏的腿到了!


    這是一個很快的變化。


    帕蘇裏最開始是打算以直拳展開攻勢,但衝刺途中看到可戈擺出壓低重心的防禦姿態,下意識就換招為腿鞭。


    嚴格來說,這不是一個好的反應,重心越低下盤越穩,帕蘇裏之所以會換成這招,是因為他力量遠超常人,在與部族青年們切磋時往往能起到一力降十會的效果。


    還有什麽比正麵擊潰對手擺出的銅牆鐵壁,更具有震懾力的做法嗎?


    隻不過這一次,他的對手不是同齡人,而是一位真正的武士!


    掃腿?


    可戈沒想到帕蘇裏會如此應對。


    一般來說,每個人的小腿前側都沒有多少肌肉覆蓋,麵臨巨大壓力時往往都會直接施加在腿骨上,因此,很容易造成骨折,經驗豐富的老兵往往穿上綁腿,以此來減少腿部受傷可能。


    “莽撞。”可戈冷哼一聲,他與帕蘇裏都沒有穿戴綁腿,若是直接硬碰硬,很難保證彼此不會受傷。可帕蘇裏沒有想到這些,他的腦子已經被一股強烈的勝負欲衝暈了。


    可戈可以選擇硬碰硬,但他沒有這麽做,而是後撤一步,堪堪躲過這一擊。


    帕蘇裏一腿掃空,餘光掃見可戈正在倒退。


    幾乎是戰鬥時的本能反應,他以極快的速度調整身形,俯身衝向可戈。


    他大吼起來,像是虎豹的猛撲!


    這一次衝刺雖然沒有上一次那麽有力量,但卻像是戰場上的奇兵,足以殺得敵人措手不及。


    又來?


    可戈心底一沉,忽然感覺到了一點久違的壓力。


    帕蘇裏一拳橫擺,如虎掌拍出,塵土飛揚間依稀可見拳風劃過。


    可戈反應極快,迅速屈左肘豎架,右拳幾乎同時勾出,直衝帕蘇裏的下顎而去。


    帕蘇裏的拳頭正好打在可戈左臂,還未來得及做出下一個動作,下巴處傳來的劇痛幾乎讓他失神。一擊重擊如錘般自下而上掃過他的下顎。


    帕蘇裏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掀翻,順勢砸在地上。


    遠處的阿努拉眼前一亮,無論是場上拳拳到肉的打擊,還是場外如鼎沸般的山唿海嘯,都刺激著他沉睡已久的野性,那是每一個蠻族人身上都流淌的血,是野獸一般的血!


    “亂來!”可戈不滿地瞪了帕蘇裏一眼,後者在一陣眩暈中連忙爬起,目光四處飄移,一時間竟有些站不住。


    帕蘇裏在搖搖晃晃中終於穩住了身形,目光一凝,強忍著下顎傳來的劇烈疼痛就要繼續上前。


    “夠了。”可戈話音傳出。


    帕蘇裏身形一滯。


    “迴去好好練練,別再出來給我丟人了!”可戈不滿地說。


    “將軍,我……”帕蘇裏仿佛被冷水潑了,一下子清醒不少。


    “想清楚再說話,再打下去,明天你就不用去了。”


    “啊?”帕蘇裏一愣。


    “趕緊滾!”可戈不耐煩地擺手,心中頗為惱火。對於帕蘇裏這樣有天賦的青年,他向來是期望頗高,但後者的一招一式都是蠻勁,不懂變通,這令他有些失望。


    帕蘇裏見可戈臉黑,心底一陣發怵。他不敢久留,連連點頭後逃似的離開,臨走時還不忘俯首示意。


    如此迅速解決三人,在場眾人無不驚歎。


    廣場中央鼓聲轟鳴,犛牛號角拉著長音。圍觀的人群再一次嘈雜起來,一時間竟蓋過了奏起的聲樂。


    “那一拳太狠了!第一次見帕蘇裏被一拳打暈。”一位阿勒斯蘭的族民不由感慨。


    “第一下退的也很漂亮啊,我之前被帕蘇裏踢過一腳,像是給鐵棍打了一樣,是真的疼!”


    “可戈將軍每一步都很合理,帕蘇裏還是太年輕了。”


    就在人群議論紛紛之際,一道身影高高躍入,是一個身材相對偏瘦的人。


    第四位挑戰者來了。


    可戈眯眼打量來人,後者看上去比較精壯,肌肉群暴露在衣著外,曲線異常明顯,如此棱角分明的肌肉給人一種力量上的美感。


    但這種美感是有代價的。


    軍旅中人平日訓練不隻是為了提升力量和技巧,還有承受能力,簡單說就是耐打。


    軍士們在鍛煉時會很注意肌肉變化,就像是一塊海綿,既不讓它因吸水過多而膨脹,又不使它脫水而幹癟,這樣練出來的肌肉既有力量也有彈性。


    就在可戈打量對手的時候,對方開口報出了家門。


    “古爾加部,蘭斯。”


    古爾加部?


    可戈想了一下,對這個部落有所耳聞但印象模糊,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在哪聽過。


    就在這時,蘭斯忽然從衣袍下抽出一柄彎刀,可戈目光一凝,死死盯著對方。


    人群忽然安靜了一瞬,隨後以更大的幅度沸騰起來!


    護場的蠻族武士猛地拔出彎刀,大步跨進中央,但可戈卻忽然抬起手壓住了他們的步子,也壓住了人群的沸騰。


    “有意思。”可戈盯著麵前的對手,低語了一聲。


    “單純的打鬥太無趣,不知可戈將軍有沒有興趣,我們用刀?”蘭斯不慌不忙地問。


    “嗬!”可戈一怔,用刀……隨即,他的笑容逐漸溢出。


    “沒問題。”


    蘭斯的提議正合他意,早前汗王讓他來試撥一下各部族派來的人時,他便問過能否用兵器比鬥,汗王的迴答是盡量不要。


    這個迴答對於可戈而言意思就是不可,盡量二字無非是給他一個選擇,那是汗王尊重他,而他也必須迴以敬意。


    但如果是對手要求的,那情況就不太一樣了。


    “取我刀來!”可戈對著側邊喊道,平日裏他幾乎刀不離身,專門有仆人替他收刀。


    不多時人群中出來兩人,橫抱兩把刀跑來,一長一短。


    可戈看了一眼,取過兩者中的短刀,那是一把蠻族彎刀,與蘭斯那把並無差異,而之所以說短,則是因為另一把刀實在太長,或者說太大。


    蘭斯心頭一凜,目光從可戈手裏的彎刀挪開,落在了另一把無比寬長的大刀上。單單隻是看,他就知道那把刀的重量絕非常人所能掌握。


    可戈抽出刀,虛砍一下,然後開口道:“這把刀呢,是我年輕時候用的,現在偶爾還會拿出來練一練。”


    “那另一把刀是……”


    “你現在應該關心的是這把刀,它才是要砍在你頭上的家夥!”可戈打斷了他,冷眼掃過,“注意力集中點。”


    蘭斯沒有迴話,默默地架起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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