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姆鄂草原的中心,極粗的煙柱緩緩騰起,火光四溢。


    偌大的廣場中央,牧人們圍繞著巨大的篝火歌舞歡悅。燃燒的原木互相攙扶、斜插天空,火苗從高漲的火光中竄起,似一道道火舌噴湧而出。


    狂烈的鼓聲驟起,壓住了牧人的歌聲。


    所有人都朝聲音的方向看去,鼓手們赤裸上身賣力擊打。鼓圈極大,由數百人圍成,鼓圈內是三人高的巨大篝火,鼓圈外則前前後後圍繞了上萬人。在較遠處,十幾座高台被早早架起,很多無法近距離參與歌舞的牧人們就站在上麵遠遠看著這一盛景。


    夏至,又恰逢汗王選婿,阿勒斯蘭的族民們有組織且自發地在今夜舉行一場晚會,以此迎接從四麵八方遠道而來的客人。


    與傳統的晚會不同,這裏就像是一個鼓聲雷鳴的角鬥場,等待著來自四方的武士駕臨!


    此刻,在其他人還蠢蠢欲動時,一位身材魁梧的蠻族武士一躍而出。


    “唔!”眾人高聲叫喊。


    “阿努拉!快看,有人上去了!”姆卜沙興奮不已。


    “看到了。”阿努拉笑著,倒不是因為看到有人上場而興奮,而是因為腳底下踩著的高台,他個子不高,這讓他能夠很輕鬆地看清廣場中央。


    “我是雅辛察部的哈魯。”蠻族武士環視一圈,眼裏滿是傲氣,“有不服的就上來和我摔一場!”


    鼓聲雷鳴。


    人群中傳出一陣騷動。


    “又有人上去了!”


    人群忽然安靜了許多,隻有雷鳴的鼓聲轟隆作響。


    下一刻,眾人認清了走出來的魁梧男人,霎時間人聲鼎沸。


    “大統領?”


    “可戈將軍上來做什麽?”


    “他來湊什麽熱鬧。”


    阿努拉定睛一看,那是一個紮著長辮的強壯男人,牛皮製長衣緊緊勾勒出肌肉的線條。他昂著頭朝蠻族武士走去,渾身散發著莫名的霸氣。


    真正的武士!


    阿努拉深吸一口氣,這裏的牧人看上去都很強壯。他抬眼望向四周,人們密密麻麻地站著,可放眼一望,卻看不見一個瘦弱的人,他們好像縮在了人堆裏,就像自己一樣。


    他迴眼看向姆卜沙,後者神色熱昂地跟隨著牧人一起高唿,瘋狂的聲浪鋪天蓋地湧來,但阿努拉卻什麽也聽不見。


    相比起同齡的青年,他太瘦弱了,哪怕是身上披著的寬大灰帛袍都撐不開他的身架。同齡的孩子早早便能跨馬背、半開弓,而他卻連馬背都摸不著。


    草原如此遼闊,蠻族人是生活在馬背上的,馬兒就是他們的雙腿,能帶他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駕馭不了馬兒便如同失去雙腿!


    阿努拉就是一個失去“腿”的孩子。


    過了一會兒,姆卜沙忽然皺著眉頭,聽著周圍議論的聲音,很多各式各樣的古蠻語,他隻聽懂了幾句,於是對阿努拉問道:“阿努拉,他們說的那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可戈將軍。”阿努拉迴過神,低聲迴應,“塔索台部的孩子,索爾根汗王座下武士之一,被賜予過染血狼牙的人。”


    “可戈將軍?”姆卜沙愣了一下,隨即也想起了什麽。


    阿努拉低頭想著,沉吟道:“塔索台部,阿勒斯蘭的附庸,我記得是在……伊姆鄂草原西部,那邊有最好的牧場。”


    “被賜予過狼牙……”姆卜沙舔了舔嘴,“阿努拉,他做了什麽事被賜了狼牙?”


    “十三年前,北原大荒,那時候特別亂,兩個部落為了搶奪一隻廋脫的野黃羊,先是用箭試探,可那時大家都很餓,沒了力氣,躲不開箭了,被射下了好幾十號人。然後,兩邊都不服氣,舉起刀互相砍。最後羊跑了,人也沒剩幾個。”


    “這麽誇張。”姆卜沙呆呆地問,“他解決了大荒?”


    “不是,他解決了大荒後的……問題。”


    “什麽問題?”


    “大荒年時,有一個部族叫……”阿努拉猶豫了一下,“察努幹,在北方那邊,是大荒年裏損失最小的幾個部族之一,與其他大部族不同,他們依靠的不是地窖裏藏匿的熏肉,而是……吃人。”


    “吃人!”姆卜沙一驚,臉上的興奮一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蒼白。


    “挺惡心的是吧。”阿努拉瞥了他一眼,繼續道:“他們本是一個幾百人的部落,在大荒年初先是屠了兩個幾百人的小部落,接著就開始殺周圍餓了大半年的其他部落,過程就不跟你說了,有些……惡心。”


    “他們這麽厲害嗎?”姆卜沙感到不可思議。雖然草原上每年都會有很多小部落消失,但那是過去,滅族放在今天的草原是一件很令人震撼的事情,因為草原已經太平很久了。


    “本來沒這麽厲害的,但當時草原上很多人也餓著,尤其是那些流浪者,他們都成為了察努幹的擁躉,甚至有些部落為了生存,也都被迫加入了他們,整個北原到處都是吃人的家夥。”


    “畜生啊!”姆卜沙咬牙道,“不對,連畜生都不如。”


    “大荒年結束後,汗王就讓可戈將軍領著鐵遊騎北上了……”


    “汗王把鐵遊騎交給外族?”姆卜沙有點驚訝,打斷了他。


    在姆卜沙的印象裏,大人們口中的鐵遊騎是阿勒斯蘭最強大的騎兵,是草原上的風,鐵遊騎的風吹到哪,哪兒的草就會被壓下來。


    “對於汗王而言,可戈將軍從來不是外人。”


    “有人這麽說過,再硬的牙也有咬不碎的骨頭。這偌大的草原上總會有人不服阿勒斯蘭的統治。而有人反對,就有人支持。”


    “索爾根汗王對待各大部族的態度比起以前的汗王要溫和得多,可戈將軍相信汗王就是那個能在草原上插滿鐵旗的人,他是汗王最堅定的支持者。”


    “大荒年後,北原上饑餓的流浪者們聚集在一起,雖然是一盤散沙,但卻……說得上是好大一盤,據說有好幾萬人。”


    “大家都餓怕了,一個幾百人的小部落遇上荒年就得死上一半。可戈將軍領著六七千鐵遊騎北上,就帶了半月的口糧,向汗王許諾一戰定勝負。後來真的是一戰就把察努幹部連根拔起,足足追了五天五夜。”


    “出征整整一月,可戈將軍就扛著帶血的戰旗出現在大寨外,那是察努幹的大旗,大軍後麵像是牽著一條長長的線,能一路延伸出伊姆鄂草原,那些都是喝過人血的畜生,不對,是連畜生都不如!”


    “可戈將軍迴來後,之前那些說北原要變天的人都閉上了嘴。汗王很高興,當著眾人的麵就拿出了準備好的狼牙。”


    “大人們曾提到過,可戈將軍一進到大帳裏就看到汗王的掌心在滴血,旁邊還有一把燒紅的彎刀,鐵一樣的男人第一次流淚。”


    “染上汗王血的狼牙不僅是榮譽,更多是一種認可,就連阿勒斯蘭的牧民們說起可戈將軍,都不再加上塔索台部的前綴,而稱他為阿勒斯蘭的武士。”


    阿努拉說著可戈將軍的故事,不自覺地就想到了另一個人,索爾根汗王。


    大人們總說他是草原母親賜給蠻族的英雄,拋去大荒的那幾年,草原上各大部族是真正的、前所未有的團結。


    這樣的英雄,會是什麽樣的人呢?


    ……


    廣場中央,第一個上去的蠻族武士怔怔地盯著麵前長辮男子,他當然認得上來的人是誰,那可是帶著風刮過北原的男人,就算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再叫囂一句。


    鼓聲忽然淡了,圈中的武士高舉起手臂。


    “蘇蘇裏瑪是咱們的明珠,選女婿這件事雖然是汗王說了算……”可戈昂著頭俯視前方,高聲道:“但她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作為長輩,總要來試拔一下你們都是些什麽貨色!”


    “大將軍的意思是摔贏了你就能娶阿勒斯蘭的女兒嗎?”蠻族武士哈魯漸漸平複下來,目光如炬地盯著可戈。


    “哼!就你?”可戈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目光中夾雜著不屑。


    “大將軍是什麽意思?”哈魯漲紅著臉。


    “按照伊姆鄂草原千百年來的老規矩,想要娶阿勒斯蘭的女兒,就得先得到除血親之外的本家男人的認可,證明你們足夠強壯;然後是騎上黑鬢馬去狩獵,證明你有能力養活阿勒斯蘭的女兒;最後是得到血親的認可,代表你有資格繼承本家的財富!”


    可戈褪下上衣,一件鞣皮的短袍被他隨手一拋。隨行的武士一腳把彎腰的奴隸踢上前去,奴隸大驚著撿起短袍,慌不擇路地跑了迴去。


    “好!”哈魯深吸一口氣,然後大喊一聲,為自己壯了壯膽。


    “試試?”可戈挑挑眉示意其上前。


    哈魯沒有迴話,隻是死死盯著他。


    兩人的摔鬥一觸即發……


    哈魯深吸口氣,然後猛地就衝了上去,他如鉗般展開雙臂,正對著可戈的肩膀抓去。他的想法很簡單,先上手再說。麵對這樣一個久經沙場的對手,緩攻慢行必敗無疑。


    背後的篝火轟地一聲高燃起來,火光打在可戈臉上,看不出他的眼神中有絲毫動搖,就這麽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眼裏像是沒有對手。


    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哈魯就衝到了可戈麵前,雙手毫無阻礙地抓上後者的雙肩。


    就是這一抓令哈魯驟然失神,他感覺像是抓上了兩塊石頭,用盡了力氣卻隻能讓自己虎口發疼。


    但他也隻是身形一滯,而後迅速跨出右腿,繞過可戈,順勢就想借著腰力將後者甩出。


    一個標準的絆腳摔。


    蠻族的男孩們從小就好鬥,絆腳摔是最常用的技巧,沒有之一,哈魯這樣的部落武士從小就練這些,就連部族裏的大人被他纏到也隻能想辦法把力氣卸去,根本沒有一個人能硬生生扛住。


    “喝!”哈魯大吼一聲,額頭青筋暴露。


    他斜在可戈身側,一個極其標準的絆腳姿勢,但無論他如何使勁,就是不能把可戈摔出去。


    圍觀的人群中傳出幾聲驚歎。


    “就這點氣力?”可戈麵色如峻,兩肩猛地一震便從哈魯的掌中掙脫。


    哈魯還沒反應過來,一隻粗黑的大掌便近在眼前,再然後他眼前一黑,隻覺得天旋地轉。


    可戈一掌推向哈魯的麵龐,他的身形迅速從直立變為弓狀,就像是一張拉滿的角弓,張力盡顯。而哈魯則更像是弦上之箭,隻在瞬息間便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土裏。


    人群中傳出陣陣驚唿,以及夾雜其中的倒吸氣的聲音。


    阿勒斯蘭部的人在驚訝之餘也不免有些驕傲,可戈是汗王的武士,也就是阿勒斯蘭的武士。


    而其他想要成為汗王女婿的青年們見到哈魯被一招放倒卻並不覺得痛快,反而憂心忡忡,大多不由地想著:換做是我,能不能撐過一招?


    “噗!”哈魯重新起身,重重吐出滲進嘴裏的沙土,在震撼之餘更多是後怕。他清晰地感覺到了那隻手掌中傳出來的力量,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頭顱。


    “我……輸了。”哈魯有些氣餒,更多是不甘和羞愧。


    他打遍整個部落,就連周遭部落也鮮有敵手,一聽到汗王選女婿,信心滿滿地就來了,甚至還在酒後暢言過娶了汗王女兒後要如何如何的事,比如當個大統領或是將軍、又或是分得一大片封地……


    另外,蠻族人以勇武著稱,就連女子也不例外,他第一個站了出來,就是想要得到汗王和小公主賞識。


    可沒想到,自己敗得那麽快。


    “不錯。”可戈讚了一句。


    在場眾人又是一驚,哈魯低著的頭忽然揚起,“將軍,我……明天還能……”


    “我說了不算!”可戈打斷了他。


    “啊?”


    “想騎上我部戰馬是要有真本事的,誰有資格那是汗王決定的事。”可戈頓了頓,“哪怕最豐饒的牧場裏生長出來的草也是有粗有細,更何況是人呢?”


    哈魯聽後,神色雖有些黯然,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他對可戈深鞠一躬後便轉身離開,人群自覺地讓出一條道,盡管哈魯輸了,但輸給一位將軍卻不丟人。


    可戈環視一圈,高聲喊道:“還有誰要來!不敢上來的,明日就趕緊給我滾蛋!”


    汗王選女婿是一件大事,草原如此遼闊,要想挑到合適的女婿,就像是沙海淘金,而且得是成色極好的那種。要想參加明日汗王舉行的選婿,就得證明自己是塊金子,而可戈便是汗王手裏的那塊試金石!


    遠處的看台。


    “阿努拉,我想去試試。”姆卜沙聲音有些顫,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


    “什麽?”阿努拉有些吃驚。


    “我聽說汗王很開明,對所有人都很好。阿努拉,我出身不好,這是一次機會,我不想錯過,要是能……”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阿努拉聽不清後麵說了什麽。


    姆卜沙的碎語聲被密密麻麻的嘈雜淹沒。


    阿努拉沉默了下來,姆卜沙低著頭,但他隻是抬起眼就能夠看清楚姆卜沙的眼睛。姆卜沙躲避著他的目光。可阿努拉卻能感覺後者眼神裏的不甘……又或是藏不住的狂熱。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姆卜沙露出這樣的眼神,透著廣場中央燃起的烈火,他隻覺得那雙眼睛被燒得通紅。


    他在心底歎了口氣。


    以姆卜沙的天賦,想要在部族裏混出頭不是什麽難事……也許是因為跟了自己吧,所以才不被叔叔們看上,那些平時被姆卜沙摁在草地裏捶打的同族少年們都已經進了叔叔們的軍帳,成為部族武士也隻是時間的問題,而隻有姆卜沙還在原地踏步。


    如果我的身體能再強壯點,如果我能獨自一人騎上馬背,如果我也能像他們一樣揮舞刀弓……


    看著姆卜沙的臉,阿努拉忽然呆住了。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發光。


    是火!


    不知何時,數不盡的火光忽然從姆卜沙的身後湧出,他看不清姆卜沙的臉了,他隻感覺那些火光是如此刺眼,以致於吞沒了後者那雙泛紅的眼睛。


    “那就去試試吧。”良久,阿努拉終於開口。


    姆卜沙抬起頭,眼神透著難以壓抑的喜悅。


    “就用咱們部的旗號。”阿努拉強忍著莫名的情緒,咧嘴一笑,“布蘭戈德部的姆卜沙。”


    “真的可以嗎?謝謝你,阿努拉!”


    “去吧。”


    “等我,我一定會迴來的!”姆卜沙重重點頭,轉身就衝下看台。


    片刻,身旁突然有聲音傳來。


    “你們是布蘭戈德的孩子?”


    阿努拉轉頭,那是一個皮膚粗糙的中年漢子,左半邊臉上兩條劃痕從眉宇斬到嘴角,看上去有些滲人。


    他沒有答話,而是暗暗打量著身旁的男人。


    “我沒有惡意。”男人似乎看出了阿努拉的顧慮,勉強地咧出一個微笑,“我叫木旦巴,來自巴爾瓦蓋部。”


    “阿努拉。”阿努拉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警覺起來。


    巴爾瓦蓋,北原的霸主!與布蘭戈德一樣,是草原大會六大主部之一。


    “阿努拉……”男人沉吟片刻,“好名字,古文裏是‘大海’的意思吧?”


    “是。”阿努拉很是驚訝,鮮少有人能知道他名字裏蘊含的意思,隨即輕聲念叨,“木旦巴……”


    “我這個名字沒什麽特殊意思,我爹爹隨口叫出來的,說是順口。”


    “你是……學士嗎?”阿努拉好奇地問。


    “不算是吧,就是平時沒事幹的時候去聽別人講故事。”木旦巴眨眨眼,“這些東西是學士研究的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阿努拉平日裏隻喜歡看些英雄傳記或各個部落的軼事,對於古文撰寫的書籍倒是不感興趣。


    木旦巴剛張開嘴,人群突然再次沸騰。


    阿努拉看向廣場中央,有人上台了!


    木旦巴收住了待出的話音,深深看了男孩一眼,隨後在阿努拉不注意的時候倒退至人堆中。


    片刻,阿努拉迴頭來,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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