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敏強最終還是沒有活成莊敏睿擔心的模樣,他的人生仿佛剛要前途光明起來,又被黑夜一卷衣袖盡數吞噬。


    他從學校逃學去學雕刻,班主任叫了家長來,當著他爸的麵拿皮鞋底抽他的嘴巴子。


    莊敏強躲了一下,被他爸一腳踹腰上。


    就此退了學,莊敏強迴家收拾了個軍綠色的小破布包,就跟著師傅學手藝去了。


    頭一年他連過年都沒有迴來,跟著師傅在大山裏找一塊木材,手上長滿了凍瘡,莊敏睿帶著家裏做的餅子糕點去看他,兄弟倆圍著一個小爐子坐著,撕著餅子泡開水吃。


    莊敏強筷子都拿不穩,哆哆嗦嗦地,要把一塊肉夾給他弟弟吃,還沒到碗裏就掉到了地上。


    莊敏睿一下就皺起了眉頭,看見他哥哥彎下腰把那塊肉撿起來,趕緊把自己的碗端走。


    他哥哥微微一怔,將那塊衝過水的肉放進了自己碗裏。


    後來發生了什麽,莊敏睿已經記不大清楚了,他隻依稀知道似乎是那個老人的店鋪被砸了,是幾個混社會的人,用削鉛筆的小刀把老人的手廢了。


    他是見過老人雕木的樣子的,他沒見過真正的藝術家,但是小時候隻認老人是一個藝術家。


    藝術家的手廢了,生命也就戛然而止了。


    莊敏強迴到家,種了兩三年地。


    那個時候學校裏的小賣部有賣五毛錢一瓶的可口可樂,他之前眉飛色舞地和莊敏強說過那種飲料如何如何的好喝,在田裏被曬黑了的哥哥隻是敦厚一笑,繼續忙活著手裏的一個籮筐。


    莊敏強的手巧,連莊敏睿斷掉的書包帶都是經由他的手縫好的。


    莊敏睿忽然心血來潮:“哥,我周五迴來的時候給你帶一瓶可樂怎麽樣?”


    周五他和同學在學校踢球踢到很晚,一個要好的同學口渴,看到他書包裏露出一瓶可樂,便問道能不能倒一點分自己喝。


    他想也沒想,喝同學分了那瓶飲料。


    迴到家又悔的腸子都青了,一狠心,跑到樓上,將自己洗毛筆的水灌進了空瓶子裏,然後放到哥哥的床頭。


    莊敏強將落地扇搬到床前,穿著舊背心,留著小平頭,年輕而沉默。


    風扇吹過他身上舒膚佳香皂的味道,吹動莊敏睿手邊的課本嘩啦啦地翻著頁。


    莊敏睿轉了轉手中的筆,對他說:“我在你床頭放了一瓶可樂。”


    莊敏強拿起那一小瓶印著英文字母的飲料的時候,臉上是有些吃驚的神色的,他從未想到這次不是個玩笑。


    於是他在莊敏睿的注視下,擰開了那個瓶蓋,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莊敏睿緊張的心髒都要從胸腔跳出來了,結結巴巴地問:“好……好喝嗎?”


    莊敏強想了半天,說:“我覺得不是很好喝,以後不要浪費錢給我買這個了。”頓了頓,又從自己枕頭底下摸出了幾枚硬幣:“這些給你買本子和筆,不夠的再找我要,你隻要好好讀書就可以了,其餘的事情不用管,有哥在。”


    父親病了,肝癌,家裏早已捉襟見肘。


    莊敏睿選擇了一所師範中專,畢業的時候,父親也撒手去了,他當年才十六歲,站在講台上,教那些隻比自己小一兩歲的同村男孩。


    年輕的小老師當然不被尊重,男孩子們調皮搗蛋,甚至把課本砸到他的臉上。


    莊敏強其時已經在工地裏搬磚,一個月工資五十塊,給弟弟三十塊,寄迴家十塊,自己留十塊。


    莊敏睿在一個周末跑到工地上跟他說:“哥,我不想呆在學校了,我想出去做生意。”


    “我的同學現在是一個小公司的經理了,你放心吧,他帶著我,我馬上就能賺錢迴本,到時候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你。”


    莊敏強坐在門檻上抽煙,半晌才把煙屁股丟掉,歎了口氣:“還錢什麽的不急,隻是你一個人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如果覺得累了就迴來吧。”


    同年的秋天,莊敏強帶著他哥哥的那口半舊的小皮箱子,跟著老同學坐上了北上的綠皮火車。


    莊敏強去車站送他,把一包去了皮的栗子塞到他手裏。


    那是山上的野栗子,個頭小,也沒什麽甜味,吃著就是貪圖過個嘴癮。


    他同學見了,笑了一聲:“喲,特產都帶上路了。”


    莊敏睿無故覺得被看輕,就在火車開遠了之後,將那包栗子從窗口扔了出去。


    接著就是北方的冬天,輾轉奔波,居無定所,喝著土豆湯,吃著土豆泥,看著過路的人西裝革履,好不神氣。


    那家百貨公司倒閉了,追債的人追到莊敏睿頭上,他連夜坐火車迴老家,出站台的時候就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一頓。當時帶去外麵的那隻小皮箱已經被劃爛了,裏麵隻剩了幾件破爛衣裳,不過莊敏睿還是帶著那隻箱子迴到了家門口,並且當著莊敏強的麵,把它扔進了水塘裏。


    一起落水的,還有莊敏強的目光。


    帶著震驚和氣憤,最終化作了無奈的疼惜。


    這就是他的哥哥,這一直是他哥哥,隻不過他到現在才真正認識到而已。


    那一頓毒打給莊敏睿留下了輕微的腦震蕩,他有半年的時間都不敢見生人,躲在房間裏,來來迴迴算那本假的賬本。


    年關的時候又是討債的高峰期,幾個兇神惡煞的人砸了他們家的玻璃窗戶,揚言如果還不了錢,就要放火燒了屋子。


    莊敏強拿著鋤頭就衝了出去,本來隻想嚇唬嚇唬他們,哪想到塞在鐵鋤頭縫裏用來固定的木塊鬆了,他揮出那一鋤,將站在前麵的一個矮個子的腦袋砸了個開花。


    莊敏睿躲在一邊,扶著暈倒過去的母親,一手抓著自己的頭發,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矮個子大年夜被開了瓢,莊敏強拿了件大衣就跑走了,一跑就是十多年。


    莊敏睿把家裏所有的錢都拿去賠償給矮個子家人了,那家人逼著他下跪,剁掉了他一根手指頭,才肯放過他。


    他迴到學校當老師,麵對不聽話的學生,他手裏的戒尺打的比誰都要狠。


    他一直沒有聯係莊敏強,聽人說他加入了地下團夥,做些見不得人的生意,跟著人到處流竄犯罪。


    村裏人提起這倆兄弟,都搖頭歎息,怎麽弟弟是個讀書人,哥哥卻是個殺人犯呢?


    他結婚的時候,一個騎著摩托車帶著大墨鏡的光頭送了一個大紅包來。


    沒有人知道那個人是誰,為什麽送這麽大的禮,可是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個臉上帶著傷疤的光頭是自己的哥哥。


    他沒有揭穿莊敏強,胸前帶著大紅花,挽著美麗的新娘,對賓客們微笑致意。


    流水席酒宴一開始,莊敏強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滿頭白發的母親攀著門,問他,我是不是眼花了,我剛才好像看見你哥了。


    他的妻子是個很強勢的女人,作為倒插門的女婿,他在家裏沒什麽話語權。


    母親獨居在老屋,他每個禮拜都會去送一些生活用品,有時候是鹽巴,有時候是一小桶食用油,他的妻子一開始沒說什麽,到了後來逼著他連一瓶醬油錢都要問母親要。


    “她托你買醬油,怎麽自己不給錢?”


    “憑什麽就靠你一個兒子養活,不知道你給人做女婿了嗎?我爸我媽呢,你怎麽不多孝順孝順他們?”


    幾年後,母親心髒病住院,他請假去照顧老人,在醫院食堂給老人排隊買粥的時候,看到了他哥。


    莊敏強胖了很多,胡子拉碴的,蹲在醫院花壇邊上抽煙,衝他招招手。


    兄弟倆十多年不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溝通,隻能聊了聊母親的病情,莊敏強跟著他走到了病房門口,站在門外看了看沉睡的母親,依然是留下了一大筆錢後離開。


    醫生告訴他,老人家的病需要做換心手術,但是這麽一大把年紀了,即便做了手術,排異反應也會夠嗆,就這麽幾年,不如多孝順孝順,帶老人家四處走走,散散心。


    莊敏睿沒有瞞著母親,他把醫生的話如是轉告,老人家倒也看得開,住了幾天就出院迴家了,在家裏養起了花草。


    他趁著暑假,帶老人家去天安/門走了一趟,在國旗下和長城腳下拍了很多照片。


    母親病重是在八月底的時候,那個時候老人家經常哭,說起兄弟倆小時候的事情,還說夢到了他們的父親。


    莊敏強在一個烈日炎炎的拎著兩個大西瓜出現在了家門口,老太太捶著他肩膀哭,罵他是個不孝子。


    老人家的腳趾甲很硬,顏色是不正常的黑灰,莊敏強給她洗腳,蹲下去把母親的腳擱在自己腿上,用一把裁衣服的剪刀替母親剪腳指甲。


    同村人向派出所舉報,警察緊急出動,母親催兒子離開,為了掩護兒子,擋在警察前麵,心髒病突發,捂著心口倒地上就死去了。


    莊敏強從牆頭被武警一把拉下來,摔在地上,反手銬了起來。


    莊敏睿急急忙忙趕來,看見他哥趴在滿是灰塵的地上痛哭流涕,而一邊的救護車擔架上,躺著已經絕氣的母親。


    “他被蒙著頭帶走了,”莊敏睿抱著自己的頭,言語混亂:“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然後剛才就有法院那邊打電話過來說,他在拘留所自殺了……”


    “我問我能不能去把他的遺體帶迴來火化……他們說要請示一下,然後就再沒了下文……我看過有犯人死後被送去醫科大學供學生們解剖用,我哥他難道……也會被送過去嗎?”


    他抬起頭來,滿眼的血絲:“黎律師,我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幫我和那邊說一聲……我願意出錢,隻要能把我哥的遺體帶迴來……出多少錢我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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