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敏強已經死了。”


    薑近初震驚道:“怎麽死的?”


    黎絮緊盯著暗下去的手機屏幕:“自殺,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藏了一根鐵勺子,夜裏用那根勺子插了喉嚨,沒能搶救過來。”


    “荒謬……”


    荒謬又能怎麽樣呢?惡有惡果,隻是沒能按照她心中最公正的方式呈現罷了。


    薑近初擱了碗筷,撐著桌沿站起身來:“老師……我……我想先迴去休息一下……”


    “你等一下我,我和你一起迴去,”黎絮抬眼看她,語氣帶了關切:“你怎麽……在發抖?”


    薑近初迴過身來,她巴掌大的臉上,血色褪盡,臉色蒼白的可怕,唯有眼珠子黑漆漆的,帶點濕氣,又慌張又拙於掩飾的表情。


    是害怕。


    周遭賓客熙攘吵鬧,她正好靜默地站在一個大燈籠下,素衣長發,像是被潮水擁擠裹挾上岸,疲憊而惶然的玉雪色的貝殼。


    迴旅館的路上要經過幾座橋,夏夜熏暖的風吹過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膚和裙擺,橋頭有高大的垂柳,夜市熱鬧擁擠,她走在人行道裏側,黎絮和她並肩走著,一路無言。


    頭頂月亮又大又圓,今年的中秋節假期是被套在國慶長假裏的,算起來應該就是後天。


    她忽然開口:“老師,那這個案子算是不了了之了?”


    “如你所見,”黎絮道:“你似乎不是很開心。”


    “那老師開心嗎?”


    黎絮一笑:“沒有什麽開不開心,隻有習不習慣。”他把視線從天邊圓月收迴來,落到她身上。


    “老師肯定很奇怪我這個人,”薑近初低頭踢開了一小顆鬆果:“二十歲之前,我一直想當個外科醫生,後來也考進了醫學院,但是因為一邊視力受損,不得不放棄了這個夢想。”


    黎絮看了她一眼:“可惜了,沒準你會是一個很優秀的外科醫生。”


    薑近初的目光輕飄飄拂過他的眉目,笑容苦澀:“沒什麽可惜的,人這一輩子,總歸要有些遺憾的。”


    白大褂是其中一個,會不會你也是其中一個?


    “但是考上老師的研究生,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黎絮了然一笑:“你是我帶的第一個研究生。”


    白石拱橋寬敞,有孩童騎著四個輪子的自行車從身邊經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爬不上坡,黎絮看著有趣,替他推了一段路,得到了一聲甜甜的“謝謝叔叔阿姨”。


    叔叔是他,那麽阿姨就是一邊的薑近初了。


    兩人對視一眼,頓時失笑。


    黎絮又半蹲下去,和那小孩交代了下坡要捏刹車手柄。


    他們一大一小,一個人教,一個人學,在人來人往的石橋上,認真的模樣格外可愛。


    薑近初抱著手站在他倆身後,心想,如果黎絮的孩子也有這麽大了,會不會像他一樣,從樣貌到脾性?


    她兀自搖了搖頭,未來的事,真是想都不敢想。


    揮別了那孩子,薑近初和他沿著河堤走著。


    “老師看起來很喜歡小孩子。”


    黎絮“嗯”了一聲,路燈的光線打在臉上,是個嘴角微揚的溫柔神態:“是生命的延續,也是未知數。”


    薑近初對小孩子沒有那麽多的溫情,她沒有兄弟姐妹,唯一一個名義上的弟弟石小岸還是個自閉症兒童,她接觸石小岸的時候,他已經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了,和他說十句話,他迴答一個字就已經很奇跡了,至於孩童的“可愛”,薑近初隻能從她那個弟弟的外表上去欣賞了。


    河堤過道和健身廣場被一排槐樹隔開,幾個揮舞著豔麗折扇的大媽正隨著歌曲的節奏扭著自成體係的廣場舞,河岸那邊卻有人在靜坐垂釣,各自為營,互不相擾。


    二人走到旅館附近時,卻看見一輛別克車駛了過來,開了遠光燈,照在他們身上。


    莊敏睿下了車,車門都沒有關上,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黎絮跟前,聲音沙啞:“黎律師,我剛才……我剛才接到電話,說我哥死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嗓音卻更加嘶啞:“這是真的嗎……我哥他……”懷疑震驚之後,他整個人崩潰也似,眼淚刷然流下:“我哥死了?”


    莊敏強虛長他五歲,是個脾氣暴躁的哥哥。


    兄弟倆小時候經常為了碗裏的一根野菜大打出手,他個子小,力氣也小,沒有一次打贏過他哥的,但是好在家裏人都疼老幺,他又是個聰明孩子,撒個嬌編個謊,就可以旁觀他哥被吊起來揍的喜樂劇了。


    他們的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家裏出個大學生,莊敏睿又是個讀書的苗子,所以老人家就分外溺愛,家裏的雞蛋和肉都是給他留著的,連自己生病的時候都舍不得吃,把水煮蛋放在掉了漆的紅蓋藍口水杯裏,等兄弟倆放學迴來了,悄悄把他叫進屋子裏來,把那個已經涼了的雞蛋塞到他手裏。


    莊敏睿故意拿著雞蛋到他哥哥麵前吃,跟在他後麵,用雞蛋殼砸他的後腦勺。


    莊敏強已經讀六年級了,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農家少年,一放學就被各種征用,頭頂著一籮筐地瓜幹,被砸了也隻能迴頭怒視。


    莊敏睿第一篇獲得小紅花的作文,寫的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他跑去告訴莊敏強,說我寫了一篇你的作文,老師讓我周一升旗的時候在國旗下念出來給全校的學生聽。


    那時候,村口的小學,一個年段隻有一個班級,一個班級隻有十個左右的學生,全校加上老師和炊員阿姨,滿打滿算也不過六十幾個人。


    但是在莊敏強心裏,“全校”這兩個字還是給了他一定的緊張,他在周一的時候穿的整整齊齊的,胸前的紅領巾都打的特別好,站在隊伍最後麵,背挺得筆直,中指規規矩矩地貼著褲縫,手心裏全是汗,透過劣質的布料,熱度傳遞到大腿側。


    太陽很大,前麵的學生都開始交頭接耳,站的東歪西倒。


    校長喊出莊敏睿的名字,讓學生們鼓掌歡迎他這次國旗下的演講。


    莊敏睿掃視了台下一眼,看見自己的哥哥站在角落裏,低著頭不敢看自己。


    他抖開了那張作文紙,念出了第一個字。


    那天過後,莊敏強成了全校嘲笑的對象,莊敏睿把他的各種糗事惡行都用詼諧的筆法寫成了作文,並且在全校師生前朗讀出來。


    迴家的路上他就被莊敏強提著領子按在了路邊的電線杆上。


    那個拳頭終歸還是沒有落下,莊敏強擦了擦眼淚,賭氣跑開了。


    他無所謂地理了理衣襟,一個人扯著書包帶子慢吞吞地沿著土路走迴家。


    吃晚飯的時候又因為和父親頂嘴,他哥哥被打了一個耳光,父親直接吼道:“別念書了,明天就跟我下田去!什麽不孝玩意兒!老子還供你讀這麽多年書!”


    那個時候義務教育還沒普及,兄弟倆每年的學費都要分別交三百多。


    他晃蕩著腿,咬著碗裏的雞腿,對父親的震怒毫不在意,反正他哥哥一直挨罵挨打,見怪不怪。


    莊敏強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他們一家人在山頭修剪梨樹,大老遠的,村長扯著嗓子喊他父親的名字:“莊慶堂!你兒子考上了鎮上的初中啦!錄取通知書寄到我這裏來了!”


    莊敏睿記得那個時候,他哥哥從樹上跳下來,臉上是比自己還要震驚的神色,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震驚之餘滿是厭惡,而莊敏強震驚之後,是自卑,是欣喜。


    那天,父親把雞蛋留給了他哥哥。


    莊敏睿氣的在被窩裏掉眼淚,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想,他怎麽也能繼續讀書?他要是先於自己考大學,那怎麽辦?為什麽家裏要有兩個會讀書的孩子呢?一個就好了啊!


    他故意翻身翻的動靜極大,竹床嘎吱響,莊敏強肯定是被吵醒了,就是不說話。


    他越想越委屈,覺得以後自己再也不是家裏最受寵的孩子了,哥哥也會去上學,走在自己前麵,先於自己得到所有本是他應得的東西。


    小孩子的情緒總是來的莫名其妙,比如他在被窩裏哭出聲來的那一迴。


    仲夏夜,田野裏的蛙鳴陣陣,綠窗紗外吹來一陣陣樹葉的沙沙聲。


    他悶頭在被子裏大哭,床邊一沉,卻是他哥哥默默坐到了他身邊。


    他哥哥隔著薄薄的被單,在他腳脖子上摸了摸:“小睿,你怎麽哭的這麽厲害,是做噩夢了嗎?”


    竹床的床頭掛著銀片八卦,紅藍黃流蘇穗子垂倒枕頭上,枕頭底下還放著兩張黃色的符紙,這是這一帶的風俗,為的是那些精怪不在小孩子的夢中作祟。


    莊敏強輕輕地拍著他,手法是跟母親學來的,莊敏睿想起好像很久之前,他哥哥也曾經這樣哄他入睡,在所有的父母不在家的夜晚。


    他向來膽子小,怕黑,壁上就常年亮著一朵蓮花造型的小夜燈。


    屋子裏點著蚊香,是纖細劣質的那種香,燒到後半夜總要沒了,都是莊敏強半夜爬起來又點上一盤,放在他弟弟的床腳下。


    他曾經那麽討厭這個哥哥,以至於忘了所有他從他哥哥那裏得到的應該感激的好。


    可是他的哥哥並不介意,小時候是這樣,長大了也是這樣。


    不管是當年的那篇充滿惡意的作文,還是很多年後那個落水的小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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