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芳將李顯宗父子三人送出宮外,返身迴到明陽宮大殿時,見李無瑕還是神情懨懨地坐在那廂不言不動。尉遲芳隻當她久病新愈,勞乏了這麽一陣子精神上有些支撐不住,便上前款款說道:“殿下可是乏了?奴婢這就讓他們順轎過來送你迴咱們靈秀宮去歇著。”


    李無瑕“嗯”了一聲,似乎有話要說,但言到嘴邊,到底還是咽了下去,隻略向她點了點頭。尉遲芳立即吩咐侍候在旁的太監備轎,自己則上前親手幫著李無瑕披上厚厚的狐皮翻毛大氅,將風兜嚴嚴實實地係好,再拿來銅手爐和棉手籠;正在一層層地穿戴著,忽然門簾一挑,有個裝扮頗為華麗的羌國女官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衝著李無瑕高聲吩咐道:“李氏,我們皇後娘娘要見你,還不速到鳳翔宮來見駕?”


    雖說尉遲芳心中早就提防著這一天,可萬沒想到事情竟會在今日這個當口兒發生!她心中不禁本能的一陣慌亂,急忙轉目去看李無瑕,卻見她已經默默站起身來,口中不卑不亢的答道:“是,我這就前往鳳翔宮去拜見皇後娘娘。”她這話說得不疾不緩,那女官卻覺得自己似乎是碰了個軟釘子,當即便瞪起眼睛尋釁道:“李氏你好大膽!你一個連位份品級都沒有的前朝階下之囚,竟然也敢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以‘我’自稱?!”


    李無瑕微微一笑道:“這位大人說得好,不過既然我並無你們羌國的位份品級,那也自然並非貴國皇後娘娘的臣屬或者奴婢,此時自稱為‘我’,想必也沒有什麽不妥吧?”那女官給她頂得噎了一下,臉色變了幾變,半晌方冷笑道:“你這話說得好!咱們就走著瞧罷,我倒要看看一個階下囚還能再猖狂幾日!”她這話說得極其過分,尉遲芳按捺不住當場反唇相譏道:“我們公主殿下從來都是正宮嫡出的金枝玉葉,便到將來也是你們這宮裏的主子,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在這裏出言不遜?”


    那女官立時氣的紫脹了臉,正要開口反駁什麽,卻見門簾高高挑起,又有幾名女官簇擁著莫洛嬤嬤走了進來。相比這些年輕的西羌女官們,莫洛嬤嬤倒打扮得十分樸素,從頭到腳隻著一身灰褐色的長棉袍,外罩棉鬥篷,頭上也並沒有什麽首飾,發髻間隻別著一把綠鬆石嵌寶的銀梳子,那樣式卻也顯得十分古舊了。


    可偏偏就是這麽一位慈眉善目、裝扮簡樸的老嫗,才一走進這殿中,卻立時就令人覺得氣勢大為不同,連方才那麽囂張的女官也立即就低下了頭,恭恭敬敬地道:“奴婢這裏即刻就好,怎麽嬤嬤您倒親自過來了?”


    莫洛嬤嬤隻看了她一眼,並不答話,先來到李無瑕麵前屈膝行了一禮道:“奴婢參見公主殿下——我們皇後娘娘有請公主殿下,奴婢怕她們說不清楚,便自己走過來看看。還請公主殿下即刻過去,也免得有勞皇後娘娘久等著。”


    同樣的話,經她說了出來便顯得肅穆大氣了許多,一應禮數也盡都端端正正,並無絲毫倨傲不恭之意。李無瑕點頭道:“是,有勞嬤嬤了,我這就前去。”見她說著放下了手籠和手爐便舉步要走,尉遲芳不由得急道:“殿下不可一人前往,奴婢同你一起過去!”


    李無瑕扭頭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既然皇後娘娘隻召見我一人,芳姐你就不必前往了——你放心,我身上如今已然大好,便走這一趟諒必也不會有什麽事的。”尉遲芳大急,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袍道:“不成的,殿下!上次那女人……那皇後娘娘在馬廄是怎麽為難你來著?我可是都聽說了!她心中如此恨你,決計不會輕易放過這次機會的!”


    聽她情急之下公然說出如此非議本國皇後的話來,在場的幾個羌國女官臉上都不禁勃然變色,還是莫洛嬤嬤沉得住氣,不疾不徐地說道:“皇後娘娘的確隻召見公主殿下一人,其他人等未奉詔不可擅自前往,還請夫人慎言!”


    尉遲芳此時已知自己失口說錯了話,但她早顧不得這些,搶著大聲又道:“雖則皇後娘娘隻召見公主一人,但我可是奉你們皇帝陛下的命令伺候在公主殿下身邊一步不可遠離的!我不敢有違皇帝陛下之命!”莫洛嬤嬤倒也沒想到她急切之下竟能抬出本國皇帝的招牌來壓人,這一招的確不易應付,她腦筋轉動,正思忖著合適的應對之策;誰知那邊李無瑕卻忽然道:“芳姐,你還是迴靈秀宮去等我罷——自然,如今你我已無主仆之分,聽與不聽亦全然在你。”


    尉遲芳進宮這麽多年,一直伺候在兩位公主麵前,但這樣的重話卻還是她生平第一次從李無瑕口中聽到;她不由得楞了楞,下意識應道:“奴婢不敢,可是這……”李無瑕不待她說完便已輕輕掙脫了她的手舉步向外麵走去:“有勞嬤嬤帶路,我們這就前去吧。”


    莫洛嬤嬤鬆了口氣,急忙趨前兩步親自攙扶住她的手臂道:“是,多謝公主殿下體諒。”她說著扭頭又向尉遲芳道:“也請夫人放心,皇後娘娘召見完畢之後,奴婢亦會著人盡快送公主殿下迴去的;夫人您隻管迴靈秀宮那邊去候著就好。”——畢竟如今的尉遲芳也是堂堂宰相夫人之尊,細論起來,怕是身份倒還尤在李無瑕之上呢,對她實在也不宜太過失了禮數。


    至此尉遲芳也知公主殿下決心已定,不願讓自己再被牽涉其中,她心中便是再有百般的放心不下也隻得從命,依依不舍地直送到門外,看著李無瑕上了小轎一徑去得遠了,這才愁容滿麵地自行返迴靈秀宮而去。


    與她此時的心情相比,轎中的李無瑕卻又另是一番心思——今日終於見著了父兄之麵,在她也算了卻一樁夙願:現下死去的人已經太多,越發顯得每一個活著的親人都那麽珍貴!而更加珍貴的則是,在這次相見中她終於確定了一個猜測,那就是她的皇兄,華國太子李德懋並沒有真的變成瘋癲之人。


    所謂的癡傻、所謂的狂態,都隻是他的韜晦之計而已——這個想法李無瑕在之前就隱隱有過,隻是那時她自己也危在旦夕,並沒有餘力去兼顧他人;況且彼時她心中早有一死殉國的念頭,很多事便都並未去細思與驗證;可如今既然僥幸活了下來,那麽該做的事情便一件也不能少。


    羌人隻當她定要與父兄相見隻是不甘心就此入宮嫁與羌帝而已,便是聰明機變如沙勒赫,也很難猜到,這位華國護國公主的目的其實隻是為了確定她長兄如今的真實境況罷了。


    而知妹莫如兄的李德懋也抓住了這次機會,他恰到好處地提到了“小兔兒”——那正是從前他們兄妹間玩笑時,他私下裏給妹妹起的一個小小昵稱。那時他們兄妹時常出宮遊曆四方,朝夕相伴中真可謂無話不說無言不談,他時常取笑她要做本朝的花木蘭,所謂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那不就當真成了一隻莫辨雌雄的小兔兒了麽?


    這些話,李德懋記得,李無瑕自然也記得,當她聽兄長說到“蹬蹬腿兒(腳撲朔)、眯眯眼兒(眼迷離)”的時候,便早已洞悉了一切;那時心中百般的悲喜交集,又怕在眾人麵前露出破綻,她隻得佯作出悲痛欲絕之態,便連身邊的尉遲芳也都給瞞了過去。


    李德懋那邊也生怕妹妹當真已忘了當日之語,隨後便又說出了兄妹二人之前的約定——桃杏繁花滿枝之時,郊外西山踏青而去。那本是去歲夏日時他們兄妹間約好的事,誰知後來羌兵大舉犯境,這一約竟是遙遙無期,再也沒有了兌現的日子。


    轎中的李無瑕思及此處不由得露出酸楚而欣慰的微笑——兄長安好自然是萬千之幸,隻是如今這時景如此艱難,不要說報仇複國之類遙不可及的念想,眼下便是想方設法令兄長能夠安然逃脫牢獄也是千難萬難之事。


    而且如今靈秀宮那邊的境況也不比從前,她病危之時那宮中的宮女太監和侍衛等人倒都還鬆懈得很,自己同尉遲芳兩人私下裏說一些話倒也方便。可是自從她傷勢漸漸轉好這一個月,靈秀宮裏上上下下伺候的人可都整整換過了一茬,雖不知是出於元頡本人還是皇後朵蘭的安排,總之在那般耳目森嚴的地方想要暗中籌謀什麽,卻又更加倍的艱難了。


    所以兄長這事暫且還沒有找到告知尉遲芳的機會,說不得隻能走一步算一步罷了。至於朵蘭今日的突然發難,這倒本來就在意料之中的,李無瑕並沒有多少心思願意用在朵蘭身上——在宮中久了,早已看多了一個女人對付另一個女人的種種手段,可是那又如何?從前她不曾畏懼過元頡,因為早已決意一死。而如今,既然還活著,並且有了一定要完成的事,又有什麽樣的屈辱、折磨或加害是她不能坦然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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