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雪中的皇宮恍若籠罩在一片白紗般的嵐靄中,轎簾外宮人們以竹帚輕輕掃去宮道上落雪的聲音是如此熟悉,自這條宮道轉向鳳翔宮那個拐角外的那一樹紅梅此時想必又盡都冒雪綻放了吧?風中傳來那幽淡的香氣一如既往地沁人心脾——隻是下轎去折一枝梅花帶到母後宮中玩賞的日子卻再也迴不來了。


    正如這條通往鳳翔宮的路,從小到大她也不知已經走過了幾千幾百迴。記得那時母後還私下開玩笑說,將來指婚的駙馬若是哪位朝中將帥的公子,當了人家的媳婦兒自然要跟著人家駐守到邊關去,那時再想日日來鳳翔宮裏聒絮怕也不能了呢。那時她還撒嬌不依,使性子說著永不嫁人的話,逗得父皇和母後都哈哈大笑起來……


    李無瑕不禁苦笑——人生的變數就是如此無奈,這些日子以來經曆的事情實在太過慘痛,令人幾乎不忍去迴想,卻又不禁暗自慶幸:也許母後早一點離去亦算是上天的眷顧吧!她一生都那麽優雅溫文,從容不迫地管理著這個宮廷,貞靜嫻淑,便如同古書上記載的那些賢女一般。若是讓她親眼目睹後來發生的這一切,那會對她造成怎樣的摧殘和打擊!


    還有皇嫂、淑妃娘娘、麗妃娘娘跟玟兒她們,能夠早早離去不必再繼續承受這些,應該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而眼前這個麵目全非的世界,就由自己來麵對好了!用全部的勇氣和毅力活下去,救出父親和兄長,如果可以的話,還要設法脫身離開這個宮廷;或者在最壞的可能下,盡力為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們盡力爭取哪怕是一點點微薄的福祉。


    很多事,其實想開了也就無非是這樣,等這乘寒酸的灰布小轎終於在鳳翔宮門外落地時,走出轎外的李無瑕整個內心都已經恢複了平靜。哪怕當場就被守在宮門外的太監語帶諷刺地吆喝了一句“李氏,你是可以站在這裏的身份麽?還不速速跪下候著!”


    這樣的事本就在預料之中,所以當她在雪地中跪下去的時候心中委實毫無波瀾——莫洛嬤嬤走進宮門前略帶探詢的眼神和方才那位傳令女官最後扔下的譏誚笑意都顯得遙遠而模糊;就連膝蓋下透過來的冰雪刺骨寒冷也幾乎微不可察,更遑論四周羌國宮女太監們投來的各種目光了。


    時間緩緩流逝,雪粒子飛來飛去,輕輕敷在她周身各處,形成了薄薄的一層白衣;周遭那些人初時指指點點還有些稀罕,後來看得久了也就沒了興頭,悄沒聲兒的一個個亦都散去了。


    等莫洛嬤嬤返身出來傳她進去的時候,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李無瑕在她的攙扶下花了一點力氣才勉力站起身子,隻覺得整個下半截盡都凍得僵硬麻木幾乎已是毫無知覺——畢竟重傷方愈沒多久,生生凍了那麽久加上乍然這一起身,不免頓感眼前金星亂冒,心口亂跳不已。


    但李無瑕自渾不在意這些,不動聲色地盡力穩住身形又輕聲向莫洛嬤嬤道謝之後,她便淡然舉步走進了鳳翔宮大門。這副強自支撐的樣子落入隨在她身邊的莫洛嬤嬤眼中,使這位羌國老婦人目光變得有些複雜,似是稍微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輕聲道:“殿下如若不嫌奴婢冒犯的話,不妨聽我一言——待會兒到了裏麵,禮數不妨多多恭謹些個,畢竟我們皇後娘娘這些日子正在氣頭上……殿下應該聽說過吧?之前江妃娘娘便是因為首次覲見之時言辭不夠恭敬而當場就挨了鞭笞之刑!即便皇帝陛下也沒有駁皇後娘娘的麵子呢。”


    李無瑕聞言停住了腳步,轉頭麵向著莫洛嬤嬤點頭一禮道:“實在多謝嬤嬤了,還特意先提醒了我這些——”她說到這裏微笑了一下,又道:“隻是今日這事恐怕並非我言語恭謹便能過得去的,想是倒要辜負嬤嬤的一片好心了。”她這話說得十分坦然誠懇,莫洛嬤嬤一愣之下竟是無言以答,心中不禁竟是湧上了些許憐憫之情。


    莫洛嬤嬤身為羌帝元頡的乳母,自年輕時進入宮中到如今已有三十多年,她自己的丈夫兒子多年以來都先後死於西羌開疆拓土的不同戰事之中,如今這宮廷便是她的家,而元頡在她心中,也就基本等同於親生的孩子、以及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皇後朵蘭也是莫洛嬤嬤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是她心愛的“兒媳婦”,這一對佳兒佳婦彼此恩愛和美,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曾經是這位年邁後宮女官餘生中最大的慰藉,直到李無瑕這個人的忽然出現——同西羌的先代汗王們相比,其實元頡的侍妾人數並不算多,至今也不過就是區區可數的不到十人而已,況且這些側妃們又並不得寵,都是早早就被扔迴遠在草原的舊宮中去了。


    此事甚至還導致元頡至今子息不旺,在正宮無所出的情況下,他目前膝下隻有兩名大妃所生的庶子;這二位皇子如今一個七八歲,一個才不到五歲,也都跟隨他們的母妃一起待在舊都,並沒有獲得元頡本人的任何重視。


    這種情形對於王朝的帝位傳承自然是大為不利的,莫洛嬤嬤每每思及此事倒也並非不急;隻是元頡如今畢竟年輕,正是年富力強野心勃勃的時候,他的心思並不肯放在這些看起來遙不可及的日後瑣事上來。再者,如今天下已定,很多事想必無需著急也自會慢慢解決——比如子嗣,隻要這日子太平下來,無需成日東征西討,再多冊幾個妃子入宮,兒女繞膝還不是轉眼可及的事麽?


    所以不但莫洛嬤嬤心中對此踏實得很,便是朝中的重臣們也不覺得有何問題,這些年來,他們勸說宰相沙勒赫續弦再娶的聲音都比勸皇帝在意子嗣的聲音大許多。所以,當元頡納江梨兒入宮的時候,沒有人覺得有任何問題,包括莫洛嬤嬤在內——哪怕她從來都不喜歡這些柔媚妖嬈的華國女人,但在她看來,無論是誰,這些女子不過都是元頡的玩物或者生育子嗣的工具而已。


    等哪一日元頡厭煩了,便不會再多看她們一眼,即使不將她們送迴舊都去扔置一旁,也會向對待江梨兒一樣,從此隻當她是宮中可有可無的擺設般,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哪怕她有可能生下子嗣,這子嗣即便有些出息,將來遲早也必然歸於皇後朵蘭名下。


    直到李無瑕這個人的出現——李無瑕從一開始就是不同的,哪怕在元頡決意要殺她的日子裏,朵蘭僅憑遠遠的一麵就已經意識到來自這個女人的威脅;更遑論到後來,元頡非但沒有殺她,還鄭重其事要迎她入宮為後的今日了。


    元頡的變化使莫洛嬤嬤感到驚訝而不適應,朵蘭的悲傷與憤怒也令她這個“母親”倍感心痛!之前她匆匆見過李無瑕幾次,隻是那幾次後者要麽在重傷昏迷中、要麽在身為階下囚的極端狼狽下;莫洛嬤嬤看不出她有任何出眾之處:論容貌及不上朵蘭和江梨兒當中的任何一個,況且她還……就在明正典刑那日,隨侍在朵蘭身邊的莫洛嬤嬤親眼看見這女子手持利刃越過人群撲到她“愛子”麵前!


    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危險!聽說她之前也曾經當眾口出狂言說要取元頡的性命,對於這樣明顯的威脅,元頡和沙勒赫不但不立即斬殺清除,反而一致決定要讓她成為跟朵蘭平起平坐的大羌國皇後?!他們是不是被華國女人的什麽巫咒之術給迷惑了?莫洛嬤嬤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所以在李無瑕病重的這些日子裏,這位嬤嬤除了每日溫柔安慰心碎的朵蘭之外,她所做最多的事,就是暗中不住地祝禱,希望那個陰險的華國女人就此死了才好!可是,天不遂人願,李無瑕非但平平安安地挺了過來,而且就連她的父親和兄弟,那軟弱無能的華國廢君父子也依仗了她的勢力快要被放出來了。


    朵蘭幾近崩潰,這是她從來沒有麵對過的局麵——當元頡的心終於有一日不在她這邊,她所有的任性、驕傲和自信便都已不複存在。最初還是咬著牙賭氣,可是當賭著的一口氣也撐不住時,她便徹底繳了械,淪為一個悲悲切切無所適從的木偶。既不知該如何挽迴丈夫,也惶然無計去對付情敵,便連今日這個忽然召見,也還是出於莫洛嬤嬤的建議。


    畢竟在莫洛嬤嬤看來,元頡對李無瑕突如其來的好感很可能隻是因為男人“妾不如偷”的劣根性而已——這個統領兵馬的異國公主是元頡從來沒有見識過的類型,況且她又不卑不亢端著架子始終不肯屈服,這便無異於搔中了大多數男人的心癢之處,令他們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變得格外可貴。但其實隻要將這個女子加以馴服,令她低眉順目伺候在他身邊幾日,過了最初“求之不得”的新鮮勁兒,那麽她的所謂“獨特”和“魅力”也就很快消失殆盡了。


    隻是,本著這個出發點去召來李無瑕的莫洛嬤嬤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居然莫名其妙有些同情起麵前這個本該無比厭惡的華國女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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