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山英迴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狻猊。”裴汶跪下去拉起仇山英的手,把浮萍殘劍取出來放在一旁,檢查他手上的傷痕。


    癆死生:“狻猊……狻猊角……你的角長了多少年?”


    仇山英低聲答:“九百年。”


    “九百年的狻猊龍角……骨頭架子都該救活了,陛下的傷怎麽還是……唉。”


    “他的傷怎麽了?”謝邙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換了身幹淨衣裳,跨過門檻,一步一步走近。


    癆死生琢磨著說:“應該是能治好醒來,看這樣子,多找些什麽千年人參、萬年龍膽來,好得快些。”


    才能趕在孟沉霜身上生機全部消散前讓他的傷口愈合。


    謝邙:“還有什麽藥能用,煩請說得具體些,我一並尋來。”


    “不必了。”


    一道沙啞虛緩的嗓音從帷簾中傳出來。


    謝邙目光一定,幾步上前撥開裴汶。


    孟沉霜睜開了雙眼,他望見床邊謝邙的身影,朝他伸出手,五指一握,卻抓了個空。


    他隻有右眼可以視物,判斷不準距離。


    謝邙半跪在床邊,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孟沉霜看著床邊一群人,眼珠茫然地轉了轉,直到望見瓊巧紗裁出的曼麗床幃,才定住了目光。


    “啊……你帶我迴家了。”


    第104章 天命如此


    “是, 我們迴家了。”謝邙將孟沉霜的手抱在胸前。


    “嗯……朝萊呢?”


    孟沉霜問出這個問題後,謝邙和裴汶的臉色都是一變。


    還好孟沉霜緊跟著想了起來:“差點忘了,他被留在輯案台了。”


    兩人這才鬆了口氣, 暫時確認孟沉霜的記憶沒有因為左眼的傷勢而受損。


    孟沉霜又望著床頂的紗帳發了會兒呆, 閉上了自己的左眼, 隨後對謝邙說:“去金鈴塔, 幫我把小花找來吧。”


    謝邙握緊他的手:“我留在這裏看你,讓徐複斂去。”


    “也行。”


    “那我現在就去?”癆死生轉身要走,忽然又被孟沉霜叫住。


    “徐大夫,你有鎮痛用的藥膏嗎?我的眼睛不太舒服。”


    “有, 有。”癆死生連連迴答, 心中卻歎氣, 這豈止是不舒服呢。


    他過去給孟沉霜的左眼上了藥,又聽他道:“用紗布把它包起來吧。”


    癆死生又給孟沉霜的左眼纏了一圈紗布, 這才去金鈴塔找燕蘆荻。


    孟沉霜摸摸自己的眼睛。


    謝邙忽問:“胸前後背的傷口需不需要上鎮痛膏?”


    “啊, 啊……”孟沉霜愣了兩聲,“還好。”


    他隻是怕自己的左眼如今的樣子嚇著人, 想辦法把它遮起來罷了。


    片刻後孟沉霜道:“其實我更想穿件衣裳,小花要過來了。”


    謝邙:“好。”


    孟沉霜要更衣,裴汶與仇山英便先出去了,臨走前, 孟沉霜囑咐仇山英包紮好手上的傷。


    謝邙去衣櫃裏取衣服,一迴頭就見虛弱的病人自己起了身,搖搖晃晃地走向屋中的香爐, 揭開那沉重的黃金爐蓋, 想把香碳重新燃起來。


    謝邙幾步迴身把人扶穩,接住爐蓋:“要燃香?”


    “嗯。”孟沉霜點頭, “血腥味太重了。”


    “我來,你迴床上休息。”


    “不,床上全是血。”


    謝邙隻得把孟沉霜扶到窗邊的矮腳木椅上坐下,放下一疊白衣,先去把香碳燒起來,往裏麵加上混了沉香、薰衣草、白芷、黃柏的寧神香粉。


    蓋上爐蓋,待青色的香煙嫋嫋盤旋而出,他轉身迴到孟沉霜身邊,把孟沉霜身上被海水泡過、血水染過的舊衣舊褲都解了,隨後用溫熱的帕子給他擦擦身,再把幹淨的新衣一件件換上。


    當謝邙給他束腰帶時,雙臂伸到他背後,幾乎將整個人攬進懷裏,孟沉霜彎下腰把腦袋枕在謝邙肩頭,溫熱的唿吸拍在頸邊。


    謝邙停下手:“怎麽了,傷口疼嗎?”


    “沒有。”孟沉霜蹭了蹭,“就是忽然覺得,爐中香是俗物,還是謝仙尊襟上香馥鬱宜人。”


    謝邙的眉頭輕輕壓了壓,但孟沉霜瞧不見:“忽然?”


    孟沉霜立刻改口:“一直。”


    謝邙的神情沒有放鬆,把交叉的腰帶繞到前麵係上結,再把整個趴在他身上的孟沉霜好好扶正,低頭給他套上足袋。


    孟沉霜垂目看著謝邙那斜飛的長眉:“謝仙尊連口香都不賞我嚐嚐嗎?”


    下一刻,一件青色衣袍蓋上了孟沉霜的臉,隨後順著他的鼻梁滑落到懷中。


    謝邙起身把外衣脫給了他,自己轉到孟沉霜身後,給他清幹淨長發,用梳子重新梳順。


    孟沉霜抱著謝邙的衣服聞:“這是件新衣,沒有你的味道。”


    謝邙梳著手中青絲:“衣服上有熏香,我身上隻有血和藥的味道,你喜歡徐複斂配的藥的氣味?”


    孟沉霜默然片刻,忽然伸手遞給謝邙一顆靈丹。


    謝邙:“天心丸?”


    “嗯,我把一切記起來後,以前收集的東西也都找迴來了。”


    係統以神元為基礎,不過“遊戲背包”裏的這些東西倒不依賴神元儲存,雖然裴桓拿走了他的神元,但就此解除係統壓製後,之前背包裏收藏的東西也都找迴來了。


    其中天心丹是孟沉霜目前所見療愈外傷效果最好的靈丹,如果按原來“遊戲”的計算方式,一顆天心丸入喉,可以瞬間補滿一個合體期修士的血條和藍條,可惜這是最後一顆了。


    當年蕭緋沒有接觸過修仙界,係統發放給孟沉霜的“遊戲獎勵”基本都來自神界神仙們贈給他的禮物,包括所謂的古秘術,也是他從那些千年前萬年前飛升的神仙們手中學來的。


    謝邙接過藥服了,說:“一會你繼續去床上休息,我就不給你束發了。”


    他給孟沉霜梳了頭發,又抱了新的被褥,彎腰換下被血汙沾髒的床品,把這張床重新一寸寸鋪好理順。


    “仙尊好賢惠,我好喜歡。”


    謝邙迴過頭,看見孟沉霜倚著椅子,用僅剩的右眼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謝邙走過去,把孟沉霜攔腰抱起帶往錦床:“我若是不賢惠呢?”


    孟沉霜摟著他的肩:“不賢惠不會照顧人也沒關係,隻要會照顧自己就好。”


    謝邙把他輕輕放在床上,把兩個錦緞方枕疊在一起,方便孟沉霜靠著背。


    鬆開謝邙,靠住枕頭時,孟沉霜控製不住地悶哼一聲,蒼白的臉上冷汗直流。


    “壓著傷口了?”謝邙即刻問。


    孟沉霜自醒來起便一直說說笑笑,可這麽重的傷勢,哪會如此輕鬆?


    謝邙由著他調笑,卻壓不住心底怪異的感覺。


    “我緩緩,沒事。”孟沉霜閉了閉眼。


    “你的傷……”


    孟沉霜抬起手放在心口:“你是說這個?別擔心,等它愈合就好了。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誅仙台上,我朝自己捅了一劍?”


    謝邙看著他,慎重地點頭。


    “當時是我自己抽出了神魂,現在想來,那一劍其實也殺不死我。”


    如果沒有孟沉霜的“銷號”操作,浮萍劍主即使受了當心一劍,也不會變成屍體。


    孟沉霜繼續說:“現在的情況也一樣,畢竟這裏沒有一顆心髒。不過……南澶,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你說。”


    “你做昭宗的最後十年,求仙問道、祭天奠地,想要將我複生,成功了嗎?”


    這問題來得太突兀,謝邙止了一息,垂著眼簾道:“我那時不知道你當真入了神界,我隻以為你像所有凡人一樣……離開了。”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孟沉霜道,“我隻是想要一個答案,你成功了嗎?”


    謝邙:“打開天門下凡塵,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孟沉霜:“浮萍劍主和魔君燃犀卻不是。你成功了。”


    天道這般蠢笨頑固,它認定了明帝是個神仙,必須待在神界,就不可能因為李瑾放明帝下凡。


    孟沉霜注視著謝邙:“你成功了,天道用蕭緋死後的清氣和怨氣重塑了兩具身軀,是以浮萍劍主和魔君燃犀根本算不得人,因而也無法像凡人一樣被殺死。”


    他們隻不過是天道造出的兩具人偶。


    但也正是有了這兩具人偶,明帝強開天門下凡後,才有了寄身之處,不至於轉瞬消散如煙。


    謝邙閉上雙眼,點了點頭。


    孟沉霜的下一個問題緊隨而至:“代價是什麽?”


    “我多次祭天,向蒼天供奉了許多祭品。”


    “天道無私無情,沒有人能依靠祭品或言行打動它,你隻能等價交換,你交換了什麽?”


    謝邙沉默良久,孟沉霜卻沒有絲毫放鬆,最後,他不得不答:“就像你說的,金銀玉帛打動不了天道,我便拿了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作許諾,天子龍運、累世功德之類的,都不重要。”


    天子龍運。


    累世功德。


    怪不得。


    怪不得盧蓽風會說李瑾本該成神卻未能,他拿這些東西去交換,便是自己放棄了飛升成神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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