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羨魚靜默片刻,道:“此事說來話長,如果你是想知道你父兄是否死於浮萍劍下,我可以告訴你是。元鬆賢弟聽了不該聽的東西,令尊欲殺他,被沉霜阻止反殺,但那時元鬆賢弟已經被剖了金丹靈根,迴天乏術,求沉霜賜他痛快一死。”


    “孟沉霜為什麽不說清楚?”


    “沒時間,沒機會,”一道冷若冰泉的聲音自牆角傳來,打斷了顧元鶴幾乎嘶吼的追問,“顧天尊生闖輯案台地牢,是來這裏聽故事的嗎?”


    “不,不是,我來救你出去,救你們出去。”


    孟朝萊眉峰輕抬:“我還以為你是來殺我的。”


    顧元鶴這才陡然發現眼前這個本該是輯案台囚犯的人沒有佩戴任何枷鎖,身側靜靜放著一把寒意繚繞的劍。


    “汶天尊他怎麽……”


    別羨魚道:“他去找沉霜了。”


    顧元鶴腦子一懵:“去哪找?……孟沉霜還活著?”


    “活著。”孟朝萊道,“我師尊迴來了。”


    -


    東西走向的八百裏寒山橫亙在北齊疆土最北端,是人界和魔域的天然分界之處。


    每當魔族想要入侵凡人王國或修仙界,必須率大軍越過八百裏寒山。


    一旦戰事發生,修仙界就會出手抵擋魔族南下。


    因而寒山南側的極北雪原常為苦戰之地。


    莫驚春第一次來極北雪原,風如刀,雪如割,絞在臉上一陣陣生疼。


    裴桓走在前麵,無需羅盤地圖,似乎對這地方極為熟悉了。


    莫驚春攏緊了披風,望著裴桓的背影,在風中喊道:“大人,你手臂上的傷很重,要不看一看吧。”


    昨夜七十二火道又出了問題,裴桓很快趕迴來,卻沒修火道,隻叫莫驚春把所有東西帶好,和他去一個地方。


    如今雪山深隘中天色灰暗,晨日虛弱無力,讓裴桓肩頭浸出的血跡看上去像一團深紫色的墨。


    夜裏莫驚春就發現裴桓左手的動作有些僵硬古怪,似乎是受了傷,現在大概是傷口崩裂,又開始出血了。


    裴桓沒有迴頭,右手握住左手腕,往下一拽,隻聽得一聲詭異響聲,一條長條形物體被從袖中扯出來,隨手扔在雪地裏。


    莫驚春望過去,瞬間臉色蒼白。


    這是一條手臂,一條早就被凍僵發硬,顏色青紫的手臂。


    手臂上端的正麵傷口很整齊,似乎是有銳器劃破皮膚血肉,精準插入了肩胛骨關節盂和肱骨頭之間,切斷了兩節骨頭的連接。


    受傷後,隻剩下背麵一小節皮膚把左臂和後背勉強連在一起,手臂血液無法和身體血液循環,早就涼透,在極北雪原的寒風中凍成了冰棒。


    現在被裴桓一扯,整隻左臂都被從人身上撕了下來。


    什麽樣的敵人會把他傷成這樣……


    “風大雪密,跟緊我。”裴桓在前麵說,聽上去沒有叫痛,隻是泄出幾分急切。


    兩人很快走到了一處高聳的山壁前,裴桓抬起右手,點點金光灑落,山壁上的一方巨型冰塊被驟然移動開,露出一處幽深的洞穴。


    裴桓帶著他走進去,莫驚春看著腳底下無數反複陣法痕跡,忍不住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破壞了什麽。


    洞中是一方石台,石台上長著一朵白色的蓮花,正散出盈盈輝光。


    莫驚春訝然:“冰魄雪蓮花?”


    “對。”裴桓迴頭看向他。


    “我記得醫書上說這花可以承載和修複魂魄,花心裏的……是魂魄嗎?”


    裴桓直言:“是我道侶的殘魂,我想把這縷殘魂複原,轉春流心就是給這朵花用的,現在轉春流心還差最後幾步完成,你就在此處煉藥。”


    “大人是想複活鳳尊嗎?”莫驚春問,“一朵花、一道藥可能不足以做到這件事……”


    “我還準備了很多東西,我會在此處一同做事,”裴桓右手中出現了一顆淡金色的小圓球,“這是‘魂元’,它可以把神魂凝聚在周身,讓殘魂有一個‘核’,圍繞著核繼續生長複原,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


    “現在我們需要把這個魂元與轉春流心、殘魂結合到一起,灌注力量推動其成長,冰魄雪蓮花會承載著它們,直到殘魂複原後,再借此花重塑肉身。莫聖手,這對你的醫術是個挑戰,但也是真正的起死迴生、妙手仁心之術,你明白了嗎?”


    裴桓說得情真意切、大義凜然,但莫驚春不由得生出幾分遲疑,不是為了別的,隻是說……


    生白骨、長血肉是醫術可為,但魂魄真的能重新“生長”嗎?


    “七十二火道壞了,轉春流心還沒有煉成,我得把它煉成後來做計議。”莫驚春答道。


    “就在這裏煉,我會備好所需的一切,包括之後需要用到的所有力量。”


    “我一直待著這裏?”


    裴桓笑了笑:“對,但不會太久,這已經是最後幾步了,很快就能完成,而且必須盡快完成,我們要沒有時間了。”


    莫驚春張著眼睛,點了點頭。


    他重獲光明不久,眼中神情始終有異於常人,叫人難以借此分辨他心中所思。


    裴桓讓他在洞內收拾各種材料,自己轉身走出洞外,孑然一身站在風雪之中。


    莫驚春望出去,忽見到天空烏雲漫卷,轉瞬變作黑紫色,無數亮光自大地四麵八方用來,最後匯聚著一齊湧入山洞中,點亮層層繁複陣法。


    濃鬱的靈氣和別的氣息瞬間浸滿整個洞穴,向著石台上的冰魄雪蓮花送去。


    囊括了整座山峰的巨型匯菁陣在這一刻再次緩緩重啟,天地間風雲變色,鳥獸遁逃。


    莫驚春不認得這陣法,可他感覺得到,這靈氣數量之巨,恐怕能夠將天上都的靈泉盡數抽幹。


    生長魂魄、逆天而行,絕非沒有代價。


    -


    當濃墨似的卷雲壓上長昆百裏山脈,狂風大作,卷得風雪嚎啕、山崩不斷時,被籠罩在輪轉天地大陣中澹水九章仍是一片水澈風清。


    此地同山下一般是夏日時節,霧泊中菡萏綻放,或粉或白,花間荷上掛著清冷的露水,好不可愛。


    伏雪廬外的藤蘿花終年不敗,另一邊的薔薇也開成了花牆,芬芳如酒,伴著溫風四散飄蕩。


    廬中卻傳出濃烈不散的血腥氣。


    “讓一讓,讓一讓。”癆死生端著添了藥湯的水盆和帕子,穿過立在門口的裴汶、仇山英和問冤,快步走進屋裏,落罔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幫忙端藥。


    問冤垂著眼,右手一顆一顆數過佛珠,仇山英倚在門邊觀望,裴汶在他身邊,聞著血腥味,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伏雪廬的錦床上,孟沉霜靜靜平躺著,謝邙正給他擦去臉上的血跡。


    他雙目輕合,左眼眼皮紫紅發腫,倒一時看不出眼皮下的血肉已經被挖了出來。


    謝邙手邊的銅盆水完全被染紅,癆死生端著新的藥水來到床邊,繼續處理孟沉霜心口處的傷痕。


    如果不是因為孟沉霜的體溫仍舊滾熱,血液還在汩汩流動,唿吸雖淺卻沒有停止,癆死生一定不敢相信一個受了穿心一劍的人竟還能活著。


    癆死生隻能猜測是魔君燃犀根本沒有一顆心,再怎麽往他心口刺上幾劍,也什麽都沒刺中,殺不死他。


    可若是這樣,他又要……如何醫治呢?


    “仙尊,我給陛下止了血,然後就縫合上藥,他沒有心髒,這傷隻能當做尋常貫穿傷來治。”癆死生道。


    “縫吧。”


    癆死生:“至於左眼,肯定是無法複原了,腦子裏


    


    的傷更棘手,可能導致了陛下的昏迷,我不確定裏麵的傷口愈合後,陛下能不能醒來,神誌又會不會失常……人腦太複雜了……”


    “你先治。”


    “是、是、這當然……仙尊,我在這裏就行,您也去換身衣服、喝碗藥吧,我都熬好了,在後麵剛搭沒多久的藥棚裏。”


    謝邙麵色沉鬱,坐在孟沉霜枕邊,沒有答話。


    癆死生:“仙尊……”


    謝邙看了他一眼,目中寒光叫癆死生忍不住一哆嗦,不過很快,謝邙便起身離開了。


    癆死生看著謝邙在錦床上留下的一片血跡,歎口氣,


    落罔在旁邊啪嗒啪嗒掉眼淚。


    無涯仙尊那滿身傷痕倒不至於危及生命,可如果一直讓這位病人家屬待在這裏看,癆死生真怕他心絞神昏,吐血也暈過去,還是把人勸走,讓他自己靜一靜的好。


    癆死生取了針線和藥給孟沉霜處理傷口。


    他莫名能感覺到床上人的生機正在流逝,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可是縫合傷口似乎不能阻止這一進程。


    癆死生的牙齒越咬越緊,手上止不住地抖。


    這時候,仇山英忽然跨過門檻,快步走到床邊。


    癆死生第一迴見他,不過光看仇山英這一頭古怪的白發和頭頂的龍角,便知此子絕非人類。


    他此刻的神情也與常人不同,既不焦急,也不憐惜,隻是沉靜如玉,讓癆死生一時不知他要做什麽。


    然而下一刻,癆死生忽然震驚地看見仇山英半跪下來,徒手抓起了放在床邊的那篇浮萍殘片。


    神兵雖斷,卻鋒利如舊,瞬間刺破了仇山英的手掌。


    “你要幹什麽?!”癆死生驚恐地撲過去奪劍。


    仇山英微微側身,癆死生瞬間撲了個空,摔到他身後。


    再一迴頭時,就見仇山英將那殘劍碎片揮向了自己的龍角!


    “山英!”裴汶大喊,卻也沒來得及攔住仇山英。


    隻見他手起刀落,一劍斬下了頭上的半邊龍角,緊跟著又貼著頭皮,把剩下半邊一起切了。


    癆死生直接懵了。


    仇山英臉上血色盡褪,疼痛與脫力使他唿吸顫抖。


    他捧著兩隻半臂長的潔白龍角,用手指將它們一段段捏碎,化作兩團柔和的亮光分別送入孟沉霜心口和左眼的傷口中。


    胸前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長愈合,眼皮的腫脹開始褪去,仇山英緊盯著兩處傷口,目光如焰。


    可兩處傷口愈合到一半時,血肉生長的速度又放慢了下來,仇山英眼睫顫抖,直到愈合完全停止,兩處傷口仍然翕張著。


    他無力地坐到了地上,摸了摸頭頂的斷角,又努力挖了一小片出來,劍鋒觸及角下的血肉,帶出血絲。


    仇山英把最後的一小片放在孟沉霜胸前的傷口上,傷口又長了一小點,隨後徹底停止不動了。


    “你是、你是什麽……”癆死生怔怔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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