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世上少了一位神明,多出一個天煞孤星、孑形吊影的無涯仙尊。


    謝邙撫上孟沉霜的眼角:“你不高興?”


    “我不知道。”孟沉霜霧氣般的青色眼瞳中目光顫動,“我不知道我該不該歡喜。若這是一出故事,看客定要讚仙尊一句情深似海,可我卻覺得……你不該這樣做。”


    “這般做或那般做,你在乎這個,我卻隻是為了我的心。”謝邙的手向下滑落,握住孟沉霜的手,與他五指交叉,“我一直不願談起這件事,是因為它也不使我歡喜隻叫我後怕,你我能夠再相遇,仿佛隻是陰差陽錯。”


    無論途中有哪一步行差踏錯,他們都有可能永遠錯過。


    孟沉霜望進謝邙深潭般的雙目,在裏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他緊緊扣住謝邙的五指,卻控製不住唇邊的苦笑:“或許……這就是天命。”


    謝邙心頭一顫。


    伏雪廬外,問冤望著風雲變幻的天空數佛珠。


    裴汶給仇山英整理頭頂的發綹,把那被削禿了的龍角仔細蓋好。


    癆死生在這時候從金鈴塔迴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健碩高大、滄桑沉穩的男人。


    仇山英看著這位身高八尺有餘的壯士,問裴汶:“他叫小花?”


    裴汶看見來人時,怔在了原地:“不……小花是他懷裏那個人,本名作燕蘆荻。這個人的名字……叫應商。”


    應商結實的臂膀中抱著一個昏睡的少年,他抬步上階,踏入伏雪廬的簷廊,目光一折,發現了裴汶的注視。


    路過裴汶時,應商點了點頭:“裴大人。”


    裴汶抱拳:“應公子。”


    應商停住片刻:“不必。”


    裴汶略作禮貌笑:“好,我還是稱應道友吧,應道友喚我川辭便是。”


    癆死生迴頭來看,應商便邁步進去了。


    仇山英:“你見過他們。”


    裴汶臉上的笑意很快淡了下來,望著緊緊相依的應商與燕蘆荻,又想到仇山英,低聲歎道:“認識。同病相憐,同病相憐啊。”


    屋子裏,孟沉霜見應商抱著燕蘆荻來了,正好止住了方才無端的話頭。


    應商問:“魔君陛下的傷如何了?”


    孟沉霜答道:“目前還活著。我記得應道友似乎不喜歡魔君陛下這個稱唿?我隨先師姓孟,應道友如此稱唿便是。”


    應商微訝,但見孟沉霜與謝邙身上的傷勢,便知外麵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不多追問,隻道:“孟劍主。”


    “啊……”孟沉霜一聽這稱謂,低歎一聲,望了眼床邊的浮萍殘片,對應商說,“我失手碎了浮萍劍,倒辜負萬兵客的心血。”


    “我可以為孟劍主重新鑄劍。”


    孟沉霜看著殘劍,不置可否,轉口道:“不談這些了,勞煩應道友把小花抱過來,我想看看他。”


    應商靠近時,床邊熏香遮掩不住的血腥味使他不得不心中一沉:“我帶蘆荻出幻陣時,擔心他的心魔繼續發作,把他打暈了。”


    “我明白。”孟沉霜不多言,俯身過去將手指搭上燕蘆荻的額頭,淡淡金光自指尖湧入燕蘆荻體內。


    他手上有一棵擎神丹,但那是莫驚春的東西,他不能用在燕蘆荻身上。


    不過沒關係,擎神丹中起作用的原料主要就是神力,其它藥材都是用來激發神力作用,使其效果最大化。


    現在明帝本人在此,仍有足夠的神力治愈燕蘆荻的心病。


    金光散去之時,孟沉霜眼前發黑,身形晃了晃,被謝邙一把扶住。


    他緩了緩,對應商道:“他的心火與靈明之冰病灶解除了,心魔應該也能穩定下來,你可以把他喚醒,跟他解釋一下之前的幻境便好。還有我當年的死和如今這些事……這樣吧。”


    事情太雜,孟沉霜聲音虛弱,一時說不清,直接抬手將揀選出來的相關記憶輸送給應商:“你慢慢把這些事講給他聽……”


    龐雜的信息讓應商的目光混沌了一會兒:“劍主,你不親自見他,告訴他嗎?”


    孟沉霜:“過會兒吧,我撐不……”


    話音還未落,他便右眼一黑,昏了過去,胸前的傷口又開始滲血,將新換上的白衣染成猩紅一片。


    謝邙接住孟沉霜滑落的身體,心頭一緊:“徐複斂!”


    “我在!我在!”癆死生撲過來給孟沉霜把脈,“我看看,讓我看看神思勞碌、意誌昏倦,還好還好還好。唉病人剛醒,你們不該由著他折騰,讓他先歇下,我去配點藥。”


    伏雪廬中一通混亂後,隻留謝邙一人陪著孟沉霜,癆死生和落罔在後麵藥棚裏煎著藥隨時待命。


    雖然他覺得孟沉霜能不能活下來,自己根本無力插手,但作為醫者,還是得盡人事後方聽天命。


    問冤、裴汶和仇山英各自尋了澹水九章中的空屋安置下來。


    應商抱著燕蘆荻迴到燕返居,燕蘆荻昏睡到了後半夜,方才慢慢蘇醒。


    矛盾的記憶在他腦子裏來迴亂竄,一會兒是淩潭的蒹葭,一會兒是太茫山的火焰,一會兒又是澹水九章的藤蘿花……


    澹水九章……


    他望著房中暗色的梁木,聽見窗外菖蒲迎風的聲響,逐漸意識到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實,那波光粼粼的淩潭,不過是一場美夢。


    淩潭早毀在六百年前的那場兵禍中了。


    晴川也覆滅了,他不久前還……


    還被魔君燃犀帶著去過晴川,在音山大陵中見到母親的亡魂。


    走火入魔時混亂的記憶一點點浮現,燕蘆荻越想越不對勁,那魔君燃犀和謝邙是怎麽一迴事,他們那麽好心帶他迴晴川做什麽?


    接下來……應商?應商來了?還和那兩人一起上了坐月峰。


    坐月峰?!謝邙怎麽會把那魔頭帶進坐月峰?


    那魔頭還在金鈴塔中布置了幻境,把他和應商一起困在裏麵……不對,除了尊上,還有誰能打得開金鈴塔?


    他還叫自己小花……


    “蘆荻?蘆荻!”


    熟悉的聲音響起,燕蘆荻渾身一抖,緊接著黑暗中便亮起了一盞燈,有人端著燈走到床邊,關切地摸了摸他的臉頰。


    燕蘆荻借著火光看清了應商憂慮的雙眼。


    “承倫……”不知為何,再次見到這張熟悉的麵龐,燕蘆荻忍不住落下眼淚。


    黯然的火光柔和了應商臉上風霜殘跡,唯有一雙琥珀淡色的眼睛亮著專注而憂切的光,他用指節給燕蘆荻拭淚:“怎麽哭了?身上有哪不舒服嗎?”


    “沒有……”燕蘆荻抬手擦眼淚,“我們這是在哪兒?澹水九章嗎?”


    “對,在你的燕返居。”


    “我的……我……那魔君燃犀……”


    “是浮萍劍主孟沉霜,你是想問這個?他的神魂重生在魔君燃犀的軀殼中,因為一些原因,之前沒能告訴外人他的身份,”應商道,“隻有謝仙尊猜了出來,一直陪在他身邊。劍主治好了你的病,你現在覺得好些了嗎?”


    “我很好,”燕蘆荻胡亂答道,“尊上不介意謝邙在誅仙台上的那一劍之仇嗎?”


    燕蘆荻眼珠顫動,心中閃過無數紛雜的思緒,擔心自己之前做錯了事。


    “世人誤解許多。誅仙台一劍是劍主自己動的手,謝仙尊什麽都沒做,你不必再報仇了。”應商摸了摸燕蘆荻的後腦勺,“莫憂心,謝仙尊了解你的心思,沒有怪罪你。”


    “我想見尊上。”燕蘆荻抱住了應商粗實有力的手臂。


    “他也想見你,”應商說,“劍主現在就在伏雪廬中。但他與人惡戰一場,身負重傷,如今正在昏迷修養,不知何時才能醒來,你現在過去,他應該還睡著。”


    “誰傷了尊上?”


    應商看著燕蘆荻倏然瞪大的圓眼,捏了捏少年的後頸:“切勿再想幫他報仇之類的事,他還活著,不會讓坐下弟子替他出手。”


    燕蘆荻看著靠牆立著的玉猩刀,不說話。


    燭火的陰影在二人身上搖動。


    片刻後,應商開口道:“你不是要見他嗎?去吧。”


    燕蘆荻一下子從床上蹦下地,踩著鞋就要往外跑,走了幾步後,他忽然轉過身,咬著唇看向應商,躑躅了一會兒,小聲地說:“我對你是真心的,真的。”


    “是嗎?”應商望著少年這幅小心謹慎的表情,微微笑了笑。


    “是真的。”燕蘆荻發誓。


    “我知道了。”應商說,卻見燕蘆荻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可勁瞧著自己,似乎等待著他再說幾句話,應商隻好起身走過去,按住他的肩,“走,我陪你一起去見孟劍主。”


    陪著燕蘆荻走到伏雪廬外,應商卻沒再進去了,他給燕蘆荻理了理衣領,忽然發覺少年穿著一身中衣就跑出來要見尊上,又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他穿上理整齊。


    應商的衣服對燕蘆荻來說有些大,好在袖子做得不寬,勉強能穿,就是衣擺長了些,拖在地上一大截。


    澹水九章之外,天風怒號。


    大陣擋住了絕大多數的雪風,但光是放進來的風就已激蕩起霧泊漣漪,湖水撲上簷廊木板地,險些沾濕衣擺。


    應商大手掐著燕蘆荻的腰,把他提上門前台階,借著屋中透出的點點昏光,低聲說:“謝仙尊也在,快進去吧,我在外麵等你。”


    燕蘆荻到了伏雪廬門口,反倒近鄉情怯了,一步三迴頭,終於磨磨蹭蹭的站到門前,敲了敲門。


    “誰?”


    燕蘆荻聽見謝邙的聲音,臉上表情變幻好幾次,勉強冷靜下來:“仙尊,是我,燕蘆荻。”


    “進來。”


    燕蘆荻在應商的注視下推門入內。


    伏雪廬北窗下一盞孤燈,好似平湖漁火一星。


    謝邙滿頭霜發,手拿一卷書,坐在幾邊守夜,如同一座靜默覆雪的沉山。


    燕蘆荻停在門口,身後的雕花木門一點一點合上,謝邙遙遙看著他,神色平淡無波:“夜來何事?”


    “我來……見尊上。”


    “他還未醒。”


    “啊……”


    謝邙放下書卷,淡淡道:“如果你隻是想要看他一眼,他就在床上,去見吧。”


    燕蘆荻在原地頓了片刻,方撥開垂落的珠簾與輕紗,一步步來到了孟沉霜的床邊。


    他在孤鶩城見過魔君燃犀了,那時卻總覺得燃犀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上,盡是張狂陰狠的神色。


    如今還是這張臉,隻是閉目陷入沉睡,燕蘆荻卻忽覺一切與七十二年前沒有什麽分別。


    但還多了蓋住孟沉霜左眼的紗布和滿室掩不住的血腥與藥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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