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已撒下天羅地網,無法逃脫的,是我的痛苦,和你的心傷。


    我提著早點,剛出電梯,就看一群醫生護士從我身邊像旋風般刮過,這樣的場麵在醫院司空見慣,我已不再驚訝,可當我看到他們進入的房間時,身子猛地一顫,早點掉到地上。


    我跑向病房,兩個護士攔住我,幾個人推著父親的病床迅速向急救室跑去,等他們進了急救室,兩個護士才放開我,把我強按到凳子上坐下。


    她們究竟說了什麽,我完全沒聽到,我木然地坐著,盯著急救室的門。


    陸勵成大步跑著出現,默默地坐到我身邊,叫了聲“蘇蔓”,就再說不出來話。


    宋翊也匆匆趕來,沉默地坐到我的另一邊。


    沒多久,麻辣燙也踩著高跟鞋趕來,一見我,就抱住了我。


    我對她喃喃地說:“我還沒準備好,我還沒準備好……”


    很久後,急救室的門打開,我立即跳起來,卻沒有勇氣上前。宋翊和陸勵成交換了個眼神,陸勵成和麻辣燙留下來,陪著我去看父親,宋翊去和醫生交談。


    爸爸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五十斤,算是標準的北方大漢,可如今病床上的他看上去也許隻有九十斤,每一次唿吸都似乎要用盡全力。我蹲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遠處宋翊和醫生的交談斷斷續續地傳進耳朵:“……癌細胞讓病人的內部器官已經大部分都衰竭……病人的意誌力非常堅強,他現在全靠意誌力在維持生命……會很痛苦,要有思想準備……”


    爸爸睜開眼睛,看向我,我俯在他耳邊叫:“爸爸。”


    爸爸想笑,卻痛苦地皺起了眉。我想哭,卻隻能微笑。


    爸爸凝視了我一會兒,又昏迷過去。


    我一動不動地守在爸爸的病床前。宋翊和麻辣燙讓我吃飯,我吃了幾口,全吐出來,他們不再相勸,隻讓我盡力喝水。


    爸爸時昏迷、時清醒,昏迷時,痛苦的呻吟從喉間逸出,清醒時,他一直看著我。


    陸勵成和宋翊都想說什麽,卻都不敢張口,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可是,這是我的爸爸呀!


    麻辣燙卻不想忍著,她眼中含著淚水說:“蔓蔓,我知道你舍不得叔叔走,可你不能再讓叔叔為了你強留著了,他太痛苦,看著他痛苦,你更痛苦。”


    我不吭聲。


    下午時,爸爸出現吐血症狀,醫生插管替他清除肺部積血,那麽粗的管子插進了他的內髒,我終於再克製不住自己,跑到樓道裏,靠在牆壁上失聲痛哭。


    麻辣燙他們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看著我哭泣。人類的力量在死亡麵前,都太微弱。


    哭完後,我擦幹眼淚,對他們說:“我想一個人和爸爸在一起。”


    我找出給爸爸的生日禮物,坐到爸爸身邊,等爸爸再次清醒時,我把沒做完的相冊拿給他看。


    “爸爸,這是我給你做的生日禮物。”


    我一頁頁翻給他看。


    “這是你剛從部隊轉業時的照片。”


    “這是媽媽剛參加工作時的照片。”


    “這張是你和媽媽的第一次合影。”


    “這是我出生時的百日照。”


    …………


    翻到了最後一張相片,我說:“才做到我剛考上大學,不過我會繼續做完它的。”


    爸爸朝我眨眼睛,我的臉貼在他的手掌上輕蹭:“爸爸,你放心地和媽媽走吧!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我以為我會痛哭,可我竟然是微笑著的:“爸爸,你不用再為我堅持,不用擔心我,我真的可以照顧好自己。我不會孤單的,你看到了的……”我把相冊舉起來給他看,“我有這麽豐厚的愛,我知道你們不管在哪裏,都會一直愛我,都會一直看著我,我會好好的,過得快快樂樂的。”


    爸爸的喉嚨間“咕嚕”“咕嚕”地響著,我說:“我會找一個很好的男人,嫁給他,我還想生一個女兒,給她講她的姥爺和姥姥的故事。爸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過得幸福!”


    爸爸的手上突然生出一股力氣,緊緊地拽住我,我也緊緊地拽住他,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眼角全是淚,我哭了出來:“爸爸,你放心地和媽媽走吧!別再堅持了,別再堅持了……”


    陸勵成、宋翊和麻辣燙聽到我的哭聲,跑了進來。陸勵成說:“叔叔,你放心,我……”他看了一眼宋翊,“我和宋翊、許憐霜都會幫您照顧蘇蔓的。”


    麻辣燙也含著眼淚說:“叔叔,您放心吧!蔓蔓永遠不會是一個人,從今天起,我就是她的親姐姐,我會永遠照顧她、陪著她。”


    爸爸喉嚨裏“咕嚕”“咕嚕”地響著,我跪在了他床前,哭著說:“爸爸,去找媽媽吧!女兒已經長大,可以照顧自己。”


    爸爸手上的力氣漸漸消失,眼睛定定地望著我,牽掛、不舍、希冀、祝福,最終,所有的光芒都隨著生命之火的熄滅而一點一點地暗淡。


    “滴”的一聲,心跳監視儀上跳動的圖線變成了一條直線。


    護士跑了進來,醫生也來了,他們確認並宣布著死亡時間,無數人說著話,我卻聽不清楚一句。


    我握著爸爸逐漸冰涼的手,不肯鬆開。從此後,再沒有人會嘮叨我,再沒有人來逼我相親,再沒有人打電話囑咐我不要熬夜……


    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我失去了世界上最愛我的兩個人,以後,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一個孤兒了。


    麻辣燙跪在我身邊,扳著我的臉看向她:“蔓蔓,你還有親人,你忘記了嗎?我們說過是一生一世的姐妹,我答應了你爸爸,我就是你姐姐。”


    我木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抱住了她,頭埋在她肩頭,淚水洶湧地流著,她陪著我哭。我越哭越大聲,漸漸地,將成年人的克製隱忍全部丟棄,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起來。


    麻辣燙一直緊抱著我,任由我宣泄著自己的痛苦和不舍,直至我哭暈在她懷裏。


    我剛睜開眼,就有人過來詢問:“醒了?要喝點水嗎?”


    是宋翊,我問:“麻辣燙呢?”


    他說:“她和陸勵成在外麵做飯,我負責等你醒來。”


    我坐了起來,一天沒有進食,身子有些發軟,宋翊忙扶住我,遞給我一杯橙汁:“先喝點橙汁。”


    我把橙汁喝完:“我想先洗個臉再吃飯。”


    “好。”


    我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這幾個月,我也瘦得厲害,下巴尖了,眼睛就顯得尤其大,現在又哭得紅腫,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不堪。難怪爸爸看著我的眼神那麽擔憂,我胸中鼓鼓脹脹,又想掉眼淚,卻立即用冷水激了下臉,將淚意逼迴去。看著鏡子中濕漉漉的臉,我手放在鏡子上,指著自己的額頭,很認真地說:“你答應過你爸爸什麽?你不可以讓他們擔心,你舍得讓他們擔心嗎?”


    深吸了幾口氣,飛快地洗著臉,又梳了頭,把自己收拾利落。


    出來時,飯桌上的菜已經全部擺好,我說:“好香!肯定不是麻辣燙的手藝!”


    麻辣燙不滿:“什麽呀?每道菜都有我的功勞,蔥是我洗的,薑是我切的,蒜是我剝的。是不是,陸勵成?”


    陸勵成沒好氣地說:“是,你的功勞最大。我要薑絲,你給我剁薑塊,我要蔥花,你給我蔥段,說你兩句,你還特有理。”


    麻辣燙不滿,拿著鍋鏟想敲他,陸勵成躲到了一邊。麻辣燙邊給我盛飯邊說:“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陸勵成同誌的廚藝竟然這麽好,他老婆將來可有福了!”


    我笑,隨口說:“你不會後悔了吧?”


    一言出口,四個人都怔住。陸勵成立即笑著說:“都吃飯了!”


    我坐到座位上,開始吃飯,盡量多吃,不管自己是否有胃口。


    他們三個陪著我說話,看我胃口似乎不錯,都挺開心,可等我要第二碗飯時,陸勵成收走了碗筷,不許我再吃:“餓了一天,就先吃這麽多。”


    宋翊說:“不要太逼自己,悲傷需要時間化解。”


    我不吭聲,坐到沙發上,他們坐過來,麻辣燙說著他們三個對葬禮的計劃和安排,詢問我還有什麽意見,麻辣燙拿出幾個圖冊給我看:“這是我們選的幾個墓地,環境都很好,我選的是叔叔和阿姨的骨灰合葬,你覺得呢?”


    我點頭,他們三個已經考慮到最細致,一切不可能再周到,我說:“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如果沒有你們,我不知道我……”


    麻辣燙“切”的一聲:“你和我客氣?你信不信,我迴頭收拾你?”


    陸勵成淡笑著說:“我隻記得某人說過,不言謝,隻赴湯蹈火。”


    宋翊凝視著我,沒說話。


    在他們三個和大姐的幫助下,父親和母親的葬禮簡單而隆重。


    等安葬完爸爸和媽媽,我的存折裏竟然還剩五萬多塊錢。大姐怕我一個人閑著,會憂思過度,所以建議我立即去工作,承諾幫我找一個好職位,我拒絕了她的好意。大姐想勸,可看著我的消瘦,又說:“是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恢複一下元氣。”


    我告訴大姐,因為暫時不打算工作,住在城裏沒有必要,所以準備搬迴我和爸爸媽媽在房山的老房子。大姐怕我睹物思人,麻辣燙卻沒有反對,麻辣燙對大姐說,我會天天去騷擾她,讓她沒時間胡思亂想。


    作了決定,就開始收拾東西。


    我的東西看著不多,實際收拾起來卻不少,我又舍不得扔東西,一個花瓶,一叢幹花,都總是有我買這個東西的故事,所以一件件東西打包,挺耗時間,不過,我現在時間很多,所以慢慢做,邊做邊迴憶每件東西的來曆,也很有意思。


    收拾到一個腳底按摩器,想起這是麻辣燙給我買的。我有一段時間日日加班,忙得連走路的時間都沒有,麻辣燙就給我買了這個按摩器,讓我趴在桌子前工作的時候,放在腳底下,可以一邊按摩,一邊工作,強身健體和工作兩不耽誤。


    正一邊迴憶,一邊收拾東西,“砰砰砰”的敲門聲響起。顯然,敲門的人很著急迫切,我立即去開門,看到宋翊神色焦急地站在門口。


    “憐霜來找過你嗎?”


    “昨天來看過我,今天還沒來,怎麽了?”


    “憐霜盜用了我的密碼查看了我的網上私人相冊。”


    我呆了一呆,才意識到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心刹那間冰涼:“有你和許秋的照片?”


    他眼中全是痛苦和自責:“全是我和許秋的照片,許秋去世後,我徹夜失眠,所以把所有她和我的照片全部整理了一遍,放在這個相冊中。”


    我隻覺得寒氣一股股從心底騰起,如果是別的女人,麻辣燙頂多難受一下,可許秋……我無法想象她看到宋翊和許秋一幅幅親密的照片時,是什麽感受。舊時的噩夢和現在的噩夢疊加,她會覺得整個世界在崩潰。原來,不管她多努力快樂,即使許秋死了,她仍無法逃脫許秋的詛咒。


    我立即返迴屋子拿手袋和手機,邊往外走邊給麻辣燙打電話,手機關機。


    “你和她父母聯係過嗎?”


    “我給她媽媽打電話,她不接,全部摁掉了。”


    “她媽媽的電話號碼是什麽?”


    宋翊找出號碼給我看,我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電話。


    “王阿姨嗎?阿姨好,我是蘇蔓,憐霜迴家了嗎?”


    “她已經很久沒迴過家了,她爸爸和她現在一句話不說,父女兩人一直在冷戰。我要想見她,隻能去她住的公寓,我一直想聯係你,拜托你多去看看她,可又不好意思,畢竟你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情,你心裏肯定也不好過。怎麽?你聯係不到她嗎?”


    王阿姨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憔悴,我把本來想說的話吞迴去:“估計她手機沒電了,也許過一會,她就會找我,她經常晚上來看我的。”


    “那好,你見到她,多和她說說話,勸勸她,她爸爸不想打她的……”


    我吃驚地問:“伯父打她?”


    王阿姨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和她爸爸為宋翊大吵了一架,父女倆話趕話都把話說得過了,憐霜說了一些很傷人的話,她爸一氣之下就打了她一耳光。自從那天,憐霜就再沒迴過家。”


    我掛了電話,看向宋翊。因為手機漏音,宋翊已經半聽半猜,知道了電話內容,宋翊臉色蒼白地說:“我不知道,她沒有告訴過我。”


    我自責地說:“我一心全在爸爸身上,也沒留神到她的異樣。計程車找人太不方便了,我們得找個司機。”


    我給大姐打電話,她說正在和客戶吃飯,我隻能又給陸勵成打電話:“你在做正經事嗎?”


    “一個人在吃飯。”


    “迴頭我請你吃飯,現在能麻煩你做一下司機嗎?麻辣燙失蹤了,我們必須要找到她。”


    “宋翊難道不是她的磁鐵嗎?你把宋翊往人海裏一立,她就會和鐵塊一樣,不管遺落在哪個角落,都會立即飛向磁鐵。”


    “事情很複雜,我沒有時間和你解釋,你究竟幫忙不幫忙?”


    他說:“我立即過來,你在哪裏?”


    “林清樓下。”


    二十分鍾後,陸勵成的牧馬人咆哮著停在我們麵前,我和宋翊立即上車。


    “去哪裏找?”


    我想了想:“先再去一趟她的家。”


    家裏,沒有人。


    宋翊一直不停地在打她的手機,手機一直關機。我打了所有和她關係稍好的朋友的電話,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去她常去的餐廳,侍者說沒見過。


    去她和宋翊常去的場所,沒有人。


    去我和她常去的那家酒吧,老板說沒來過。


    無奈下,我把所有她愛去的酒吧和夜店的名單列出,準備一家家去找。


    酒吧裏燈光迷離、人山人海,人人都在聲嘶力竭地放縱,陰暗的角落裏紅男綠女肢體糾纏,充斥著末世狂歡的味道。我們在人群中艱難地穿行,大膽的欲女們借機用身體摩擦著陸勵成和宋翊,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吃誰的豆腐。陸勵成笑笑地享受著她們的挑逗,既不拒絕,也不主動,隻不過步子絕不停留。宋翊卻臉色鐵青,用胳膊近乎粗魯地擋開每一個人。


    後來,我們還去了一家同性戀酒吧,陸勵成絕倒:“你和許憐霜的生活可真豐富。”


    “我們倆很好奇,來過幾次,麻辣燙喜歡喝這裏的一款雞尾酒,所以我們偶爾會來。”


    以前我和麻辣燙來時,無人答理,可這次所有人都對我們行注目禮,隻是不知道他們看上的是陸勵成還是宋翊,有男子端著酒杯想過來搭訕,可看清楚宋翊的神色後,又立即離開。


    等從酒吧出來,已是深夜兩點,我累得實在不行,腳痛得再走不動,直接坐到馬路沿上。


    陸勵成說:“這麽找不是個辦法,北京城裏到處是酒吧酒店,她若隨便鑽到一家不知名的店裏,我們找到明年也找不到。”


    宋翊又在給麻辣燙打電話,仍然是關機。他卻仍然在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我看不下去,說:“別打了!”


    他猛地將手機扔出去,手機砸到牆上,變成幾片掉到地上,機器人般的女聲重複地說著:“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陸勵成走過去,跺了一腳,聲音戛然而止。


    夜色,變得寧靜,卻寧靜得令人窒息。


    宋翊抱著頭,也坐到了馬路沿上,我看著遠處的高樓發呆。麻辣燙,你究竟在哪裏?


    一彎半月浮在幾座高樓間,周圍的燈光太明亮,不注意看都不會發現。


    我跳起來:“陸勵成,開車!”


    宋翊仍抱頭坐在地上,我和陸勵成一左一右,把他拽上車。


    “去哪裏?“


    “去我家,我以前的家。”


    陸勵成很是詫異,卻沒有多問,隻是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大街上的車輛已經很少,不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我住過的大樓。


    已是深夜,大多數的人已經入睡。高樓將長街切割得空曠冷清,隻有零落幾個窗戶仍亮著燈,越發襯得夜色寂寞。


    寂寞冷清的底色上,一個烏黑長發,紅色風衣的女子靠著一根黑色雕花燈柱,抬頭盯著天空;迷離憂傷的燈光下,夜風輕撩著她的頭發,她的衣角。


    我示意陸勵成遠遠地就停下車,宋翊呆呆地盯著那副孤單憂傷的畫麵。


    “麻辣燙告訴我,她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就站在那根燈柱下,她告訴我你就像油畫中的寂寞王子,你的憂傷讓她都有斷腸的感覺。我想她應該一直在好奇你為什麽憂傷,她一直在努力闖入你的心中,不管是她亂發脾氣,還是盜用密碼偷看你的相冊,她所想做的隻是想知道你在想什麽。麻辣燙的父母反對你們在一起,說心底話,我也反對。”


    陸勵成深盯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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