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對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你對麻辣燙太不公平。她不是你贖罪的工具,更不是許秋的替代品,你知道嗎?麻辣燙恨許秋!”


    宋翊震驚地看向我,陸勵成則一臉茫然。


    我說:“她在你麵前是不是從沒有提過許秋?當然,你也不敢提,所以她不提正好合你心意。可你想過嗎?以你和她的親密關係,她怎麽從來不談論自己的姐姐?許秋在你心中是完美無缺的戀人,可在麻辣燙心中,她並不是一個好姐姐,甚至根本不是她姐姐。”


    宋翊想說什麽,我趕在他開口前說:“你有愛許秋的權利,麻辣燙也有恨許秋的權利。我不管你多愛許秋,你記住,如果你因為麻辣燙恨許秋而說任何傷害麻辣燙的話,我會找你拚命!”


    車廂裏,沒有人說話,寂靜得能聽見我們彼此的心跳聲。


    很久後,陸勵成問:“我們就在這裏坐著嗎?”


    宋翊的聲音幹澀:“憐霜是不是還不知道她的腎髒來自許秋?”


    “我想是,許伯伯應該刻意隱瞞了她,否則以她的性格,寧死也不會要。”


    “她就這麽恨許秋?許秋頂多偶爾有些急躁,不管是同事還是朋友都喜歡她……”


    我的聲音突地變得尖銳:“我說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你怎麽愛她是你的事情,麻辣燙如何恨她也是麻辣燙的自由!”


    我跳下了車,向麻辣燙走去。


    走到她身邊時,她才發現我。她絲毫沒有驚訝於看見我,平靜地說:“蔓蔓,如果我沒有看見他多好,他永遠是我的美夢,不會變成噩夢。”


    “很晚了,我們迴家好嗎?”


    “家裏有很多鏡子,我不想迴去。”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今天一直在照鏡子,我才發現,原來我和許秋長得還是有點像的,我們的額頭和眼睛都像爸爸。蔓蔓,真慘!是不是?這個人我永生永世都不想見,可竟然要天天見。”


    我想了半晌,才說:“沒事的,現在科技發達,正好你的眼睛也不夠漂亮,我們可以去做整容手術。”


    麻辣燙微笑,發絲在她笑容背後憂傷地飄拂。


    “可是它怎麽辦?”麻辣燙指著自己的腎髒部位。


    我悚然變色。


    她笑著說:“你一個外人都能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怎麽可能猜不出來?我今天一直在迴憶宋翊的一切,突然間我就想明白了一切。我在醫院裏聽到的他的痛哭失聲是為了許秋,他的哭聲讓我心動,可他哭泣的對象卻是我恨的人,多麽諷刺!媽媽告訴我的許秋死亡日期是假的,難怪這個腎髒這麽適合我,因為它流著和我一樣的血。”


    麻辣燙握住了我的手:“我還想明白了,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碰見宋翊,不是因為你的蘋果,而是因為你。他站在樓下,哀傷的是許秋,想念的卻是你。”


    “不是的,我……”我覺得我的五髒六腑都在劇烈翻騰,整個人似乎都被擰著疼。可麻辣燙的表情仍然是這樣平靜,就好似一切都是別人的故事。


    “對不起,蔓蔓!原來你受了這麽大的委屈,我在你流血的心上肆無忌憚地快樂起舞,還要逼著你和我一塊兒笑。”麻辣燙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起伏,眼中淚珠盈盈,“我很開心,因為你自始至終選擇的是我,即使那個人是你暗戀多年的宋翊。可我卻對不起你,其實,我後來已經察覺你和陸勵成不是什麽男女朋友,你和宋翊相處尷尬,可我假裝不知道,甚至刻意逃避,隻想去抓住我的夢想。我以為我和許秋是不一樣的人,現在才發現我們的確是姐妹,我們都自私虛偽,都善於利用他人的善良,達到自己的目的,都從來沒把姐妹親情當一迴事。蔓蔓,原諒我,原諒我……”


    麻辣燙的臉色越來越青,突然之間身子就軟了,向地上滑去,我一把抱住她,卻自己也被她墜得向地上倒去,兩個人全摔在了地上。


    我驚恐地大叫:“陸勵成,陸勵成……”


    陸勵成和宋翊衝過來,一個扶我,一個抱麻辣燙,我推陸勵成的手:“車,車,醫院……”我全身都在發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陸勵成立即去開車,宋翊把麻辣燙抱到車上,陸勵成開足馬力向醫院衝去。


    還沒到醫院,我們已經被警車盯上,兩輛警車在我們後麵追,大喇叭叫著,命令我們停車,一輛警車從輔路並上來,想在前麵攔截住我們。


    陸勵成詢問宋翊:“你想怎麽樣?”


    宋翊盯著麻辣燙,頭都未抬地說:“我想最快趕到醫院。”


    陸勵成微微一笑,把油門踩到底,直接向前麵的警車衝去。警車嚇壞了,牧馬人是越野吉普,相當於兩個它的分量,它完全沒有膽子和牧馬人相撞,立即猛打方向盤,堪堪避開了我們。


    陸勵成把牧馬人開得像烈火在奔騰,三輛警車在我們身後狂追,前麵的車聽到警笛,再看到我們的速度,老遠就讓到了一邊,往常要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今天竟然十多分鍾就到了。


    陸勵成將車穩穩地停在醫院門口:“你們送許憐霜進去,我在這裏應付警察。”


    宋翊抱著麻辣燙衝下車,等我們進入大樓,才看到警車唿嘯著包圍了陸勵成的車。


    麻辣燙被送進急救室,宋翊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整個人如被抽去魂魄,不管我和他說什麽,他都好像聽不到。


    我給麻辣燙的媽媽打電話。深夜三點多,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接,老年男子的聲音,略微急促地問:“你是蘇蔓?小憐出了什麽事?”


    我無暇驚訝於他的智慧,快速地說:“她現在在醫院的急救室,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此時,聲音倒平靜了:“哪家醫院?”


    我報上醫院地址,他說:“我們立即到。”


    不到半個小時,一位麵容方正的男子和王阿姨匆匆而來,王阿姨看到宋翊,滿麵淚痕地衝過來:“我就知道你會害她。”


    “阿雲。”許仲晉拉住王阿姨,完全無視宋翊,隻和我打招唿,“蘇蔓?小憐給你添麻煩了。”


    “伯父不用客氣,我和麻辣燙……憐霜是好朋友。”


    不一會兒,有幾個醫生趕來,這家醫院的院長也趕了來,整個樓道裏人來人往,亂成一團。院長請許伯伯到一間屋子休息,從屋子的大玻璃窗可以直接看到急救室裏麵。


    宋翊仍然坐在急救室門口,不言也不動地等著。我陪他默默坐了一會兒,有人來叫我,說王阿姨想和我說話。


    進去後,發現王阿姨一直在哭,能說話的顯然隻有許伯伯,他問我:“小憐手術後身體恢複得很好,從來沒有任何問題,為什麽突然就這樣了?”


    我覺得隻能實話實說:“她發現了宋翊是許秋的男朋友,又發現了她的腎髒是許秋的。”


    王阿姨聽到,眼淚落得更急,一邊哭一邊罵宋翊。


    許伯伯盯著急救室內忙碌的醫生,臉色很難看。


    我突然想起陸勵成,這人這麽久都沒上來,看來是被警察抓走了。


    “許伯伯,剛才憐霜……”


    “我聽到你叫小憐麻辣燙,是她的外號嗎?你就叫她麻辣燙吧!”


    “好!剛才麻辣燙突然昏倒,我們為了盡快送她到醫院,闖了無數紅燈,還差點撞翻一輛警車。是陸勵成開的車,他被警察抓走了。”


    許伯伯看向坐在屋子角落裏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他立即站起來,向外走去。


    許伯伯沒做什麽承諾,所以我也就不能說謝謝,隻能當剛才什麽話都沒說過。


    很久後,看到急救室的醫生向外走,我立即衝出去,和宋翊一起圍住醫生。醫生根本不理會我和宋翊,直接走向屋子,和許伯伯講話。


    我和宋翊隻能站在門口偷聽。


    有一個醫生應該是麻辣燙的老醫生,和許伯伯很熟,沒太多修飾地說:“情況不太樂觀,她體內的腎髒和身體出現了排斥。”


    王阿姨叫:“怎麽會,已經六年了,這麽久都沒有排斥,怎麽突然就排斥了?”


    一堆專家彼此看著,表情都很尷尬,最後是一個年輕的醫生解釋說:“這種現象在醫學上的確很罕見,一般來說排斥反應最強烈的應該是移植手術後的頭一年,時間越長越適應,不過也不是沒有先例,英國曾有心髒移植十年以後出現排斥反應的病例。目前,您女兒出現排斥的具體原因,我們還沒有辦法給出解釋,我們隻能根據病體現象判斷本體和移植體產生了排斥。”


    王阿姨還想說話,許伯伯製止了她:“現在不是去探究科學解釋的時候。”他問醫生:“排斥嚴重嗎?”


    年輕醫生接著說:“我們人類的身體有非常完善的防禦機製,對外來物如細菌、病毒、異物等異己成分有天然的防禦方法,這些方法包括攻擊、破壞、清除。正常情況下,這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所謂排斥反應就是腎移植後,供腎作為一種異物被身體識別,大腦發出指令、並動員身體的免疫係統發起針對移植物的攻擊、破壞和清除。一旦發生排斥反應,移植腎將會受到損傷,嚴重時會導致移植腎功能的喪失,甚至危及生命安全。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定排斥反應會進行到何種程度,這要取決於病人大腦對移植腎的判斷和接納。”


    我隻覺得如同被人用一把大鐵榔頭猛地砸到頭上,疼痛來得太過劇烈和意外,整個身子都發木,反倒覺不出疼。我身旁的宋翊身體搖搖欲墜。王阿姨猛地向外衝來,如一隻被搶去幼崽的母貓般撲向宋翊,劈頭蓋臉地打宋翊。


    “我們許家究竟欠了你什麽?你害死一個不夠,又要害死另一個,如果憐霜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和你同歸於盡……”


    眾人拉的拉,勸的勸。


    我麻木地看著一切,隻覺得我的身體一時熱、一時冷。


    麻辣燙是多精神的人呀!從我認識她起,她嬉笑怒罵、神采飛揚,從來沒有吃癟的時候,整個一混世女魔王!她怎麽可能會死呢?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他們仍然又哭又罵又嚷又叫,我安靜地走進了隔離病房,揪著麻辣燙的耳朵,對她很用力地說:“你聽著,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如果真覺得我是你姐妹,你就醒過來補償我,我要真金白銀看得見摸得著的補償,你丫的別用什麽‘對不起’‘原諒我’這種鬼話糊弄人!他母親的,這種話,說起來又不費力氣,讓我說一千遍我也不帶打磕的,你可聽好了,你姐姐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不接受!”


    護士衝進來,把我向外推:“你神經病啊?沒看病人昏迷著嘛!趕緊出去,出去!”


    我朝著病房大叫:“麻辣燙,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我被兩個護士架著,往外拖。她們把我強塞進電梯,按了一樓。電梯門關上,我被鎖在了徐徐下降的電梯裏,我拍著門嚷:“麻辣燙,我不接受,不接受……”


    電梯門緩緩打開,我跌到了地上,我突然覺得好累好累,身子軟得一絲力氣都沒有。


    值班的保安看見我,忙來扶我,安慰我說:“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我一把拍掉他的手,揪著他的衣領子,朝他怒吼:“你說誰死了?你說誰死了?麻辣燙不會死……”


    保安嚇得連連說:“沒死,沒死。”


    一個人一邊把我懸空抱起來,一邊和保安道歉:“對不起,她受了點刺激。”


    他就這樣把我抱出了醫院,我用力向後踢:“陸勵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他把我帶到僻靜處,才放下我,我轉身就去打他,誰要你多管閑事?他把我向他懷裏拽去,用兩隻胳膊牢牢圈住了我,我胳膊雖然動不了,可仍然在又踢又掐。他一手緊抱著我,一手輕拍著我的背。我打著打著,突然就沒了力氣,頭埋在他的胸膛上,失聲痛哭。


    媽媽走了,爸爸走了,我實在再承受不了一次死亡。


    太不公平!死者可以無聲無息地睡去,生者卻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陸勵成一直輕拍著我的背,低聲說:“乖!不哭了,不哭了。”他就如哄小孩子,可也許正因為這個動作來自童年深處的記憶,曾帶著父母的愛,撫慰了我們無數次的傷心,竟有奇異的魔力,我的情緒慢慢平靜。


    等我哭累了,不好意思地抬頭時,才發現他半邊臉紅腫,好像被人一拳擊打在臉上。


    “警察打你了?他們暴力執法!你找律師了嗎?”


    他不在意地笑:“我差點把人家撞翻車,他衝下來打我一拳算扯平。”


    已經淩晨六點,東邊的天空泛起橙紅,醫院大樓的玻璃窗反射出一片片的暖光,空氣卻是分外清冷。不知道是冷,還是怕,我的身子瑟瑟發抖。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


    折騰了一晚上,陸勵成臉上的胡楂子都冒了出來,衣服皺皺地團在身上,再加上臉上的傷,說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我想搖頭,可看他形容憔悴,於是說:“外麵有一個早點鋪子,我們去喝碗豆漿吧!”


    我點了三份早點,吩咐兩份在這裏吃,一份打包,和陸勵成解釋:“一份給宋翊。”


    陸勵成一邊喝豆漿一邊問:“你能和我說一下究竟怎麽迴事嗎?否則我想幫忙也幫不上,許憐霜的腎髒為什麽會突然衰竭?”


    我胃裏堵得難受,可我現在肩頭擔子很重,麻辣燙已經躺在病床上,我不能再躺倒,逼著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豆漿:“麻辣燙有一個姐姐叫許秋,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反正在我認識麻辣燙之前,車禍身亡,開車的司機是許秋的男朋友宋翊。許秋死後,腎髒移植給麻辣燙,麻辣燙的父母隱瞞了這個事實。宋翊真正愛的人是許秋,麻辣燙昨天發現了這個秘密,同時發現自己的腎髒是許秋的。她不是腎髒衰竭,她隻是大腦對身體發出指令,排斥、消滅侵入她身體的異物。”


    陸勵成聽得呆住:“像電視劇。”


    “在電視劇裏,這是狗血劇情,在現實生活中,這叫痛苦。”


    陸勵成歎息:“我現在終於明白宋翊了,他在工作上總是寵辱不驚、波瀾不興。我以為他是故作姿態,原來他是不在乎,難怪他到北京都一年了,卻一直沒買車,完全不像是國外迴來的人,肯定是車禍後不能再開車了。”


    我像吃藥一樣吃完了早點,把打包的早點遞給他:“麻煩你送給宋翊。”


    “你不去?”


    我搖搖頭。


    陸勵成迴來後,問我:“宋翊一直守在麻辣燙病房前,打都打不走,他的樣子很糟糕,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疲憊地說:“我暫時不想見他,我們先去處理一下你臉上的傷。”


    他說:“算了,一點小傷折騰兩三個小時,有那時間還不如迴家睡覺。”


    因為是周末,看病的人特別多,不管是掛號的窗口,還是取藥的窗口都排滿人,光排隊都累死人。


    我問:“你家裏有酒精什麽的嗎?”


    他呆了一呆,說:“有。”


    “那就成。”


    已經走出醫院,他卻說:“你先去車邊等我,我去趟洗手間。”


    我點點頭,一會兒後,他才迴來:“走吧!”


    周末的早晨不堵車,去他在市中心的家隻需三十分鍾左右,可因為他一夜沒睡,竟然開錯路,我們多繞了將近二十分鍾才到他家。


    他讓我先在客廳坐一坐,進去找了一會兒,拿出個特奢華的急救箱,我當場看傻:“你抗地震?”


    他嗬嗬笑著沒說話,打開箱子,一應俱全,我偏了偏腦袋,示意他坐。我用棉球蘸著酒精先給他消毒,他低眉順眼地坐著,安靜得異樣,完全不像陸勵成,搞得我覺得心裏怪怪的:“你怎麽不說話?”


    他笑了笑,沒說話,我把藥膏擠到無名指上,盡量輕柔地塗到他的傷口上。


    “ok!一切搞定。”我直起身子向後退,卻忘了急救箱放在身側,腳被急救箱的帶子絆住,身子失衡。他忙伸手拉我,我借著他的扶力,把纏在腳上的帶子解開。


    已經站穩,我笑著抽手:“謝謝你。”


    他好像一瞬間仍沒反應過來,仍然握著我的手,我用了點力,他才趕忙鬆開。他凝視著我,似乎想說什麽,我一邊收拾急救箱,一邊疑惑地等著,最後,他隻是朝我笑了笑。


    我把急救箱放到桌上,去提自己的手袋:“我迴去了。”


    他去拿鑰匙:“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的迴去,你一整天沒睡,你敢開車,我還不敢坐。”


    他沒多說,陪著我下樓,送我上了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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