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賜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踏入了行宮。恐懼散去,魏一眼中又複死寂,他朝著方才揚起塵土的方向望去,空空如也,早已沒了半點痕跡。


    入夜,畫屏後水霧騰起。蕭賜仰頭躺在浴桶中,雙目微闔。


    北齊魏王殿下婉拒了行宮中早已安排好的一眾暖床鋪被的美人,隻留下了那個貼身的侍從。


    少年利落地加了半桶熱水,而後繞到蕭賜身後,替他揉起頭來。


    “再重些。”


    “是。”


    “今日瞧見那豫親王,作何感想?”


    “……奴才愚笨。”


    “本王想聽真話,別叫本王再費力氣。”


    魏一手上的動作微滯,繼而道:“他對殿下有敵意。”


    蕭賜伸手捧水,澆到胸口,“是啊,你說他這敵意是因為本王與鬱暄勾結呢,還是因為……你啊?”


    噗通的一聲,人已經跪在了地上。房中隻剩下,以頭磕地的聲音。


    蕭賜慢悠悠地起身,踩著矮凳出來,連串的水珠落到魏一身上,打濕了他的前額,染成了血水滴下。


    “這麽緊張作甚,本王不過是想同你閑聊幾句。”蕭賜將人攙起,看著少年破損流血的額頭,鮮紅生動,好看極了。


    他微微張開手,魏一迅速地拿了帕子替他擦身穿衣。兩人靠近時,蕭賜伸出了手,在他額間抹了一下。魏一吃痛,卻連眉頭也未曾皺一下,站在哪裏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蕭賜把手指壓在他唇上,按了按,少年一怔,慢慢張了口,將帶血的雙指頭含住。蕭賜滿意地一笑,放肆地在他口中攪弄,血腥充斥在喉嚨間。


    “從前把你送到他身邊,是想著你能做本王藏在暗處的那顆棋,殺他個措手不及。你很聰明,也會討人喜歡,不用半年便成了他貼身的侍從。可是啊,怎麽到了要緊關頭,他又將你趕了出來呢?是不是你顧念著主仆之情,不忍下手啊?”


    “嗯?懷恩。”


    少年劇烈地咳嗽起來,蕭賜這才收迴了手,用帕子擦拭幹淨。


    “奴才……奴才魏一,隻有殿下一個主子。鬱生性警覺,是奴才無用,才惹了他的懷疑。”他又跪在了地上。


    這迴蕭賜卻沒有急著去扶他,反而圍著他踱步,轉了一圈,最後一腳壓在了他肩頭。


    很快,那才結痂不久的傷口便裂開了,血順著他蒼白地手腕流下。


    魏一隻是皺了下眉,依舊跪在地上。


    “本王最憎惡背叛與欺騙。”蕭賜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魏一忍不住一顫,而後又聽他道:“所以,你可千萬別叫本王失望啊。”


    你是我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匕首,百戰不殆,怎麽能輕易折在旁人手裏呢。


    “奴才遵命。”


    蕭賜麵上是意味不明的笑,他扯開了方才整好的衣襟,將衣物丟到了地上,朝著床榻走去。


    不多時,帷帳裏傳來他不疾不徐的聲音,“愣著做什麽,過來伺候。”


    魏一嘴唇抿成一條緊線,肩膀在顫動,不知是不是因為傷口撕裂的疼痛。他艱難地起身,匆忙擦掉了臉上的血跡,朝著床榻走去。


    夜半,行宮宣華殿中,傳出粗重的喘息聲,以及偶爾嘶啞的呻吟。


    月色被烏雲遮蓋,冷夜又添陰沉。


    尹都某條街巷盡頭的小宅裏,鬱披著在燭火映照下,攪弄著蓮子羹。


    “羹湯都涼了,也不見你嚐一口,”謝詔取了自己的衣裳給他蓋上,“是那北齊的魏王不好對付麽?”


    今日迴來便是這般愁眉不展的,坐在案前,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謝詔怕他憋出病來,煮了些藕粉蓮子羹,半個時辰過去也不見他往嘴裏送。


    鬱歎口氣,“確實是不好對付。”


    “不過,我想不明白的不是這個。今日我瞧見了一個人,你我都認識的一個故人。”


    謝詔認真聽著,替他攏了攏衣裳,“何人?”


    “懷恩,”鬱捧著碗,眉宇間盡是愁意,“如今應該叫魏一。”


    謝詔聽到這名字便皺起了眉,“從前你的那個貼生侍從。”


    鬱微訕,“咳,也不算是貼身。”


    “他是北齊魏王的人。”


    “嗯,”鬱點頭,“原先我隻以為他是鬱暄派來的,平亂之時查處有罪人等,卻未尋到他的蹤跡。好幾次我都以為,他真的死在那場大火裏了。”


    “你說此番蕭賜將他帶來尹都是為了什麽?”


    “他若真有什麽謀劃定然不會叫你猜到,左右北齊與大周明爭暗鬥多年,北齊實力今非昔比,不臣之心已久。若是他們顧念著勞民傷財肯與我們商榷倒還好,隻怕是蟄伏多年早就按捺不住了。到時,勢必又是一場惡戰,他們若想開戰便總要尋個借口,挑起事端。”


    第65章 觀賓


    謝詔低下身,揉開他緊皺的眉心,寬慰道:“但我們大周不是沒有人,不論如何,我都會守邊戶安寧,護著這大周的太平,護著你。”


    鬱心窩一熱,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是步步為營,步步驚心。就怕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他姓鬱,所以他要守好大周的江山,要忍下一身的傷痛。從來沒有誰擋在他前頭,可如今,這人就在他跟前,眸色清明而堅毅。


    “那你可要好好護著我,若是哪日.你反悔,不想同我在一處了,我便棄你而去,生生世世,永不相見。便是下了黃泉,我也絕不瞧你一眼。”


    謝詔眸光微顫,莫名地心慌,他從鬱的眼底望見了什麽東西,轉瞬即逝。


    “不會,永遠不會。”他將鬱摟緊懷裏,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著他。


    “我,我開玩笑罷了……怎麽嚇成這樣啊。”鬱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以後不準說這種話了,”謝詔專注地看著他,仿佛要把眼前人的一肌一髓都刻入記憶,“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會一直在一處。若是哪日我戰死疆場,你也不許再尋旁人。”


    “若是我比你先死呢?”


    謝詔盯著他的眼睛,雲淡風輕,“我給你殉葬。”


    “我不要你給我殉葬。”鬱親他的眼睫,“我若是先一步下了黃泉,你記得每年上墳時給我帶一壺烈酒,幾支應時的野花便夠了。”


    上輩子,在暗無天日的詔獄,他也曾想過,死後會由何人祭拜。他未成親,也無兒女,幾個兄弟比他還命薄,行清節還要等著他上香供燈。生前富貴皆是虛妄,死後落得個亂臣賊子的名聲,骨灰隨便往哪裏一撒,估計連塊兒碑都撈不著。誰又會記得他呢?


    也不知是誰先動的嘴,兩人分開的時候,皆是喘著氣,謝詔摟著他的腰,掌心滾燙。


    “詔哥哥,你頂到我了。”鬱壞笑,摸上他的小腹。


    謝詔一把抓住他亂躥的手,吞了下喉結,“先把蓮子羹喝了,晚膳都沒怎麽用,一會兒該餓了。”


    鬱有時覺著,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爹。他囫圇咽了兩口,就裝木作樣地去舔謝詔的唇。


    “怎麽樣,甜不甜啊?”


    “沒怎麽嚐出來,再嚐嚐。”謝詔托著他的腿和腰身,直接將人抱了起來,一麵在鬱嘴裏嚐著那蓮子羹的味道,一麵朝著床榻走去。


    帷帳落下,掩住了一室春光。


    遂,幹。


    雲雨方歇,醜時將過。鬱渾身汗津津的,風一吹又有些冷,抱著謝詔不撒手。隻覺得謝將軍這骨肉勻亭,精壯悍利的身子摸著很是舒服。


    謝詔摟著被裏軟乎乎的身子,心化了大半。撫摸著鬱細軟的烏發,眸色溫柔。


    鬱原本是困得不行,想兩眼一閉昏睡過去,可肚子卻很是不爭氣地叫喚起來。還真叫謝詔給說中了,晚膳沒怎麽用,方才隻顧著快活沒察覺,現下卻是餓得慌。


    “謝詔”鬱從被中露出半個腦袋來,柔柔地瞧著他。


    “嗯,怎麽了。”


    鬱粲然一笑,“我好像有些餓了。”


    謝詔摸索著他的下顎,“想吃什麽?”


    “前些日子小德從東街買了些炸雲吞迴來,當時嫌著膩,隻吃了幾口,此刻卻有些想了。”


    “夜深了,用這些葷膩之物不好。”


    鬱撇撇嘴,用下頜戳著他的胸口,“咱們還沒相好的時候,奉州一行我害了病,夜半想吃棗泥糕,你都能弄來。如今上了床,便不認賬了是不是。”


    “哼,果然吃抹幹淨了的男人都一個德行。”


    棗泥糕確有其事,那時他還害著病,說什麽也不肯吃東西,覺著什麽都沒味兒。謝詔怕他還沒病死,就先餓死了,好不容易聽他說想吃些甜的,最好是棗泥糕,便踏著夜色,尋到了那賣糕小販的家中。


    隻不過當時謝詔是把糕點交給了小德,還囑咐過他,不要告訴鬱這東西的來處,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謝詔也顧不上許多,哄著媳婦兒,“不是不給你吃,三更半夜,你脾胃弱,吃了這些明日又要難受。”


    鬱不管,“可我餓得慌,就是想吃那個。隻吃幾口好不好?  ”


    “詔哥哥,你不是說要待我好麽?”


    謝小將軍向來是招架不住這一套的,不過小半個時辰,依然歇憩半晌,養足精神的鬱被香氣勾著起了身。


    房門被推開,謝詔端著食盤進屋。一大一小,兩碗雲吞放在了桌上。一碗是湯雲吞,一碗是炸雲吞。


    “先灌些湯水墊墊再吃,不至於太膩。”謝詔將勺子遞給他,“我頭一迴做這個,也不曉得合不合你的胃口,嚐嚐看。”


    這宅子是謝詔精心安排的,不光位置僻靜,府中伺候的下人也是精挑細選過的。大多是他在從名下各處莊子挑出的嘴嚴伶俐的,人也不多。入了夜,隻留下幾個看守門院,這個時辰廚娘早就迴家了,隻得是謝小將軍親自動手。


    鬱舀了一隻晶瑩的雲吞,就著鮮鹹的湯汁灌入口中。


    “如何?”


    鬱又舀了一勺,喂給謝詔。


    “你這手藝,不去做廚子真是可惜了。”


    謝詔輕笑,“你若喜歡,每日都給你做。”


    天色破曉,鬱穿戴整齊,先是去了鴻臚寺整頓,而後帶著幾人到行宮門前等候。


    “讓殿下久等,是在下失禮了。”蕭賜的底氣十足的聲音傳來,雙手抱胸在晨風中站了許久的鬱轉過身,“我大周尚禮,魏王殿下是我朝貴客,多等些時候也是應當的。”


    蕭賜一身華服,迤迤而來。身後跟著幾人,離最近的依舊是魏一。


    他的臉色似乎比昨日要蒼白些,低著頭,神情依舊寂寥,如同枯木,不見半點生色。


    在鬱的記憶中,“懷恩”多神情偶爾畏縮怯懦,卻是靈動鮮活的。


    能夠裝成與本性截然相反的樣子,這也是他謀生的本事吧。


    鬱並不想對背叛之人過多唏噓,雖說他與“懷恩”本就談不上什麽背叛。一個深情並茂演著戲,一個明知是戲卻裝傻充愣地看戲。


    誰也說不了誰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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