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大學男生宿舍的門衛是個北京土著老頭兒,利索熱情,無論多晚迴宿舍敲門他都興高采烈地起床開門:“好叻!來咯!”跟唱京劇似的,聲音洪亮,唱腔圓潤。


    他平時戴著個老光眼鏡坐在門口巋然不動地看書,以為他在表演雕塑的行為藝術。


    偶爾這雕塑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咳嗽,一口濃痰從他嘴裏唿嘯而出,精確地落在離他兩米開外垃圾桶裏,嚇得路人一條。而且他百發百中,屢試不爽。


    老頭兒看的書都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和叔本華《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之類的燒腦作品,我等大為吃驚。


    傳說這人曾經是文科大學著名的“右派”,屢教不改,最後甘願來做門衛老頭兒,不與汙濁為謀,大有《天龍八部》中掃地僧的風範。


    我想,連門衛老頭兒的咬肌都這麽了得,思想都這麽深刻,這裏果然臥虎藏龍。


    早上,我跟袁正還賴在床上,第三個到舍友駕到。


    他背著個大帆布包,提著麻布口袋,身材瘦小,臉色蒼白,留著稀稀拉拉的髭須,看上去極像一個苦行僧,而且幾個月沒吃肉似的營養不良。


    後來一問,這廝是幾年沾過肉了。


    我們立馬起身跟這哥們兒打招唿,他淡泊名利地抬起頭,連看都沒看我倆一眼,說了聲:“好。”


    我跟袁正熱情地自我介紹並表示很榮幸跟他成為室友。


    他是像外交部發言人一樣不冷不熱:“我叫楊塵君,貴州人。”然後一聲不響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外交部發言人至少還有個優雅的姿勢,他連個姿勢都懶得做。


    我們跳下去要幫他,楊塵君一盆冷水潑過來,堅決不允許我們幫他。


    我們想這家夥這麽刺兒頭,以後還怎麽一起混。


    後來慢慢了解了才發現他也並不是那麽冷,隻不過活在自己的世界太久了,舍不得打開窗戶。


    楊塵君自稱居士,看的是我們看不懂的經書,不吃蔥薑蒜也不吃肉,天天吃素。


    吃素這一點我非常佩服他,愣是一點肉渣都不能沾的那種,而我跟袁正屬於一天不吃肉嘴裏能淡出一頭霸王龍的主。


    看到楊塵君天天吃黃豆,我跟袁正每次都裝成心疼的樣子要夾一塊肥肉到他碗裏,嚇得他驚聲尖叫、搖頭擺尾,跟灌他砒霜似的。


    吃素沒錯,喜歡吃黃豆也沒錯,錯在旁邊還住著兩個人。我和袁正必須忍受一晚又一晚的臭屁之夜。


    那屁味迴味悠長,極富層次感,開始像死老鼠的氣味,接著像餿掉的臭豆腐,最後伴隨著發酵的豆渣味,經久不散。


    而且這類型的臭屁,多半為啞屁,楊塵君蒙頭大睡,隻顧放屁,自然不承認有放屁之嫌疑。


    直到一次他火力沒控製住,搞出了連續不斷的噗噗噗聲,被我們當場抓獲,這廝才勉強承認。


    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便給楊塵君提了個意見,這黃豆咱能不能少吃點。原因是黃豆嘌呤真他媽的高,吃多了得痛風。


    他采納了我們的意見,以後很少吃黃豆,天天白菜蘿卜青菜,屁也跟食堂兌淡了的豆漿一樣美味了。


    奇怪的是,到報道最後一天都沒有等來宿舍第四人,我們看著那空鋪位想,這貨又該是何等的風騷。最後宿管員說,你們宿舍就安排了三個人,暫留一個空鋪。


    當時我們竊喜不已,這福利就好比坐車旁邊的位子空著一樣,可以隨便東錯西歪地擺各種姿勢。


    接下來是為期一個月的軍訓,新生全部被趕到郊區的一個軍校,全部按照軍事管理製度操辦。


    在軍訓的誓師大會上,教官一個二個看著我們咧嘴淫笑,應該在想不搞死你們這些嬌慣的紈絝子弟老子就不是教官。


    平時這些人被虐慣了,現在終於能虐別人了,能不高興嗎?


    中文係三個班,隻有二十多個男生,七八十個女生,放眼望去,我們生在萬花叢中啊。


    袁正高興得手舞足蹈,淫氣旺盛,不時湊在我耳邊指指點點:哎喲,前麵這妞身材霸道哇;你看後麵那妞的屁股,翹得能掛水桶了都;我操,快看旁邊這個,ru房跟太行山似的要壓死人啊。


    六根清淨的食草男楊塵君在旁邊又是搖頭又是歎氣的,對我們這些凡人不屑一顧。


    作為一個青春期還沒結束的純直男,又沒有楊塵君這種看破紅塵皈依我佛的靈魂,看著眼前的一群群美女,不能沒有反應。


    某人如同我的心病,每次看到眼前的女生,心裏總會出現她的身影。我不自覺地拿眼前的女生與付文心對比。


    這便是“少年維特的煩惱”,據說,隻有心理不成熟的男人才會想著刻骨銘心的那個女人,如同孩子般執拗不放手。


    她的位置從來無人能取代,她就是我要像西西弗斯那樣無止境地搬動的那塊蛋疼的巨石。


    對於這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小姐來說,軍訓的強度確實夠她們受,一天下來骨頭散了,全身沒有一處不痛的。


    對於愛好運動的我來說,太小菜一碟。


    袁正揉著酸得快掉來的肩膀,疑惑地說:“你是鐵打的嗎,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秀了秀手臂還算可以的肌肉說:“多運動,少泡妞,知道嗎?”


    吃素的楊塵君雖然清高,再清高也沒用,還得站軍姿。


    站軍姿每次都白眼狂翻,口噴白沫,直挺挺地倒地上。被掐人中掐醒後還不願意去醫務室,非要堅持不可,堅持不了多久又徹底暈倒,直挺挺滴倒地上,最後還是被抬到了醫務室。


    很快他的名聲在學院裏傳播開了,不是堅強哥,而是暈倒哥。


    晚上我跟袁正買了水果去看他,一見麵便叫他“暈倒哥”。


    楊塵君看到我們去看他,感動得一塌糊塗。


    袁正突然想起了什麽,捏了捏他那如柴的胳膊說:“忘了給你丫帶幾塊肥膘肉補補身體,你看你,你再這樣下去說不定軍訓沒完就嗝兒了。”


    楊塵君說:“食素者可成佛,食三淨肉亦可成佛,食素是助緣,而非成佛之根本。一切生命是平等的,我選擇吃素而已。”


    袁正來勁兒了,說:“那好,如果在山林中你遇到一隻吊睛白虎,餓得跟你丫現在的情況一樣快暈了,這時你不殺它它就吃你,那你怎麽辦?是不是躺著讓老虎吃你,還問老虎先生味道怎麽樣歡迎下次光臨謝謝?”


    我以為楊塵君又要說一堆佛在心中之類的騷情十足的文言文來反駁,不料他說:“爬樹上躲起來不可以嗎?”


    我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腳’,既然暈倒哥選擇了自己的生活,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我們凡人依著他吧。”


    楊塵君找到了幫手,連忙跟我握手:“還是你理解我啊。”


    醫務室人滿為患,走廊的椅子上坐滿了輸液的人。個個好像魂被吸幹了一樣無精打采。


    網上憤青常說打日本要捐命,一軍訓就能把這些所謂的“天之驕子”弄得傷兵滿營,可見年輕人的體質之弱,要真打起來,仗還沒開始估計提前把命捐出去了。


    在人群中掃視了一遍,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火車站新生接待處那位戴黑框眼鏡的學姐。


    我過去給她打了個招唿。


    她看到我:“曾小宇,對吧。”


    “你居然記得我的名字。”我有些驚訝。


    “我記憶力超強,所有新生的名字我現在都記得住。”


    我又驚訝地“啊”了一聲。


    她笑笑說:“逗你的。”


    我說:“你怎麽在這裏?”


    “我是《潮》的主編,我們在做軍訓的特輯。”


    我再一驚:“原來你就是方笑,我還以為傳說中的方笑應該是個戴著厚鏡片眼鏡的文弱書生呢。”


    她說:“在下就是方笑,還用驗明正身嗎?”


    《潮》是文科大學的校刊,20世紀80年代末由學校的一群有誌的老師和學生創辦。當時,曾經引領文藝界思潮,一直以來是學校乃至北京和全國新銳青年的思想表達陣地,在京城赫赫有名,被全國不少大學院校流傳。


    填報高考誌願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文科大學的這份雜誌吸引著我。


    我說:“那你們計劃怎麽做這期特輯,歌頌軍訓就是好就是好嗎?”


    她知道我在開玩笑,說:“我們是要新生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你說說你的唄。”


    我說:“說了你們也不敢登啊,不然你會被校長請去喝茶。既然不敢表達真實看法,我何必自取其辱呢?”


    “哈哈,想不到你這麽犀利。”


    “那你先忙吧。”


    她說:“好,我看過你的簡曆,知道你是小作家,開學後《潮》會招新人,你來麵試一下唄。”


    就等她這句話,我連忙答應:“隨時準備著。”


    “那好,我等你。”她又笑了,那表情讓我的十二指腸都溫柔地悸動了一下。


    跟方笑談話時,袁正在那邊對著我一邊做鬼臉一邊做聳胯的下流動作。


    我一過去他立馬湊來問:“這妞女神範啊,看不出來呀你小子,才幾天就泡到這麽高檔的貨色,功底不錯嘛。”


    我不屑地支開他,說:“別瞎嚷嚷,人家是《潮》的主編,我們聊聊雜誌的事情。”


    袁正死皮賴臉地說:“什麽**,**的是想跟她在床上**吧,裝純裝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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