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十二(起重光赤奮若,盡昭陽單閼三月,凡二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中


    貞觀十五年辛醜,公元六四一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祿東讚為右衛大將軍。上嘉祿東讚善應對,以琅邪公主外孫段氏妻之。辭曰:“臣國中自有婦,父母所聘,不可棄也。且讚普未得謁公主,陪臣何敢先娶!”上益賢之,然欲撫以厚恩,竟不從其誌。丁醜,命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持節送文成公主於吐蕃。讚普大喜,見道宗,盡子婿禮,慕中國衣服、儀衛之美,為公主別築城郭宮室而處之,自服紈綺以見公主。其國人皆以赭塗麵,公主惡之,讚普下令禁之;亦漸革其猜暴之性,遣子弟入國學,受《詩》、《書》。


    乙亥,突厥侯利苾可汗始帥部落濟河,建牙於故定襄城,有戶三萬,勝兵四萬,馬九萬匹,仍奏言:“臣非分蒙恩,為部落之長,願子子孫孫為國家一犬,守吠北門。若薛延陀侵逼,請從家屬入長城。”詔許之。


    上將幸洛陽,命皇太子監國,留右仆射高士廉輔之。辛巳,行及溫湯,衛士崔卿、刁文懿憚於行役,冀上驚而止,乃夜射行宮,矢及寢庭者五;皆以大逆論。三月,戊辰,幸襄城宮,地既煩熱,複多毒蛇;庚午,罷襄城宮,分賜百姓,免閻立德官。


    夏,四月,辛卯朔,詔以來年二月有事於泰山。


    上以近世陰陽雜書,訛偽尤多,命太常博士呂才與諸術士刊定可行者,凡四十七卷。己酉,書成,上之;才皆為之敘,質以經史。其敘《宅經》,以為:“近世巫覡妄分五姓,如張、王為商,武、庾為羽,似取諧韻;至於以柳為宮,以趙為角,又複不類。或同出一姓,分屬宮商;或複姓數字,莫辨征羽。此則事不稽古,義理乖僻者也。”敘《祿命》,以為:“祿命之書,多言或中,人乃信之。然長平坑卒,未聞共犯三刑;南陽貴士,何必俱當六合!今亦有同年同祿而貴賤懸殊,共命共胎而壽夭更異。按魯莊公法應貧賤,又尫弱短陋,惟得長壽;秦始皇法無官爵,縱得祿,少奴婢,為人無始有終;漢武帝、後魏孝文帝皆法無官爵;宋武帝祿與命並當空亡,唯宜長子,雖有次子,法當早夭;此皆祿命不驗之著明者也。”其敘《葬》,以為:“孝經》雲:‘卜其宅兆而安厝之。’蓋以窀穸既終,永安體魄,而朝市遷變,泉石交侵,不可前知,故謀之龜筮。近代或選年月,或相墓田,以為一事失所,禍及死生。按《禮》,天子、諸侯、大夫葬皆有月數。是古人不擇年月也。《春秋》:‘九月丁巳,葬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昃,乃克葬。’是不擇日也。鄭葬簡公,司墓之室當路,毀之則朝而窆,不毀則日中而窆,子產不毀,是不擇時也。古之葬者皆於國都之北,兆域有常處,是不擇地也。今葬書以為子孫富貴、貧賤、壽夭,皆因卜葬所致。夫子文為令尹而三已,柳下惠為士師而三黜,計其丘隴,未嚐改移。而野俗無識,妖巫妄言,遂於擗踴之際,擇葬地而希官爵;荼毒之秋,選葬時而規財利。或雲辰日不可哭泣,遂莞爾而對吊客;或雲同屬忌於臨壙,遂吉服不送其親。傷教敗禮,莫斯為甚!”術士皆惡其言,而識者皆以為確論。


    丁巳,果毅都尉席君買帥精騎百二十,襲擊吐穀渾丞相宣王,破之,斬其兄弟三人。初,丞相宣王專國政,陰謀襲弘化公主,劫其王諾曷缽奔吐蕃。諾曷缽聞之,輕騎奔鄯善城,其臣威信王以兵迎之,故君買為之討誅宣王。國人猶驚擾,遣戶部尚書唐儉等慰撫之。


    五月,壬申,並州父老詣闕請上封泰山畢,還幸晉陽,上許之。


    丙子,百濟來告其王扶餘璋之喪,遣使冊命其嗣子義慈。


    己酉,有星孛於太微,太史令薛頤上言‘未可東封’。辛亥,起居郎褚遂良亦言之。丙辰,詔罷封禪。太子詹事於誌寧遭母喪,尋起複就職。太子治宮室,妨農功;又好鄭、衛之樂;誌寧諫,不聽。又寵昵宦官,常在左右,誌寧上書,以為:“自易牙以來,宦官覆亡國家者非一。今殿下親寵此屬,使陵易衣冠,不可長也。”太子役使司馭等,半歲不許分番,又私引突厥達哥友入宮,誌寧上書切諫,太子大怒,遣刺客張師政、紇幹承基殺之。二人入其第,見誌寧寢處苫塊,竟不忍殺而止。


    西突厥沙缽羅葉護可汗數遣使入貢。秋,七月,甲戌,命左領軍將軍張大師持節即其所號立為可汗,賜以鼓纛。上又命使者多齎金帛,曆諸國市良馬,魏征諫曰:“可汗位未定而先市馬,彼必以為陛下誌在市馬,以立可汗為名耳。使可汗得立,荷德必淺;若不得立,為怨實深。諸國聞之,亦輕中國。市或不得,得亦非美。苟能使彼安寧,則諸國之馬,不求自至矣。”上欣然止之。


    乙毗咄陸可汗與沙缽羅葉護互相攻,乙毗咄陸浸強大,西域諸國多附之。未幾,乙毗咄陸使石國吐屯擊沙缽羅葉護,擒之以歸,殺之。


    丙子,上指殿屋謂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營構既成,勿數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踐履動搖,必有所損。若慕奇功,變法度,不恆其德,勞擾實多。”


    上遣職方郎中陳大德使高麗;八月,己亥,自高麗還。大德初入其境,欲知山川風俗,所至城邑,以綾綺遺其守者,曰:“吾雅好山水,此有勝處,吾欲觀之。”守者喜,導之遊曆,無所不至,往往見中國人,自雲“家在某郡,隋末從軍,沒於高麗,高麗妻以遊女,與高麗錯居,殆將半矣。”因問親戚存沒,大德紿之曰:“皆無恙。”鹹涕泣相告。數日後,隋人望之而哭者,遍於郊野。大德言於上曰:“其國聞高昌亡,大懼,館候之勤,加於常數。”上曰:“高麗本四郡地耳,吾發卒數萬攻遼東,彼必傾國救之。別遣舟師出東萊,自海道趨平壤,水陸合勢,取之不難。但山東州縣凋瘵未複,吾不欲勞之耳。”


    乙巳,上謂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懼。比年豐稔,長安鬥粟直三、四錢,一喜也;北虜久服,邊鄙無虞,二喜也。治安則驕侈易生,驕侈則危亡立至,此一懼也。”


    冬,十月,辛卯,上校獵伊闕;壬辰,幸嵩陽;辛醜,還宮。


    並州大都督長史李世勣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懷服。上曰:“隋煬帝勞百姓,築長城以備突厥,卒無所益。朕唯置李世勣於晉陽而邊塵不驚,其為長城,豈不壯哉!”十一月,庚申,以世勣為兵部尚書。


    壬申,車駕西歸長安。


    薛延陀真珠可汗聞上將東封,謂其下曰:“天子封泰山,士馬皆從,邊境必虛,我以此時取思摩,如拉朽耳。”乃命其子大度設發同羅、仆骨、迴紇、靺韍、靑等兵合二十萬,度漠南,屯白道川,據善陽嶺以擊突厥。俟利苾可汗不能禦,帥部落入長城,保朔州,遣使告急。


    癸酉,上命營州都督張儉帥所部騎兵及奚、靑、契丹壓其東境;以兵部尚書李世勣為朔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六萬,騎千二百,屯羽方;右衛大將軍李大亮為靈州道行軍總管,將兵四萬,騎五千,屯靈武;右屯衛大將軍張士貴將兵一萬七千,為慶州道行軍總管,出雲中;涼州都督李襲譽為涼州道行軍總管,出其西。


    諸將辭行,上戒之曰:“薛延陀負其強盛,逾漠而南,行數千裏,馬已疲瘦。凡用兵之道,見利速進,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備,急擊之,思摩入長城,又不速退。吾已敕思摩燒剃秋草,彼糧糗日盡,野無所獲。頃偵者來,雲其馬齧林木枝皮略盡。卿等當與思摩共為掎角,不須速戰,俟其將退,一時奮擊,破之必矣。”


    十二月,戊子,車駕至京師。


    己亥,薛延陀遣使入見,請與突厥和親。甲辰,李世勣敗薛延陀於諾真水。初,薛延陀擊西突厥沙缽羅及阿史那社爾,皆以步戰取勝;及將入寇,乃大教步戰,使五人為伍,一人執馬,四人前戰,戰勝則授以馬追奔。於是大度設將三萬騎逼長城,欲擊突厥,而思摩已走,知不可得,遣人登城罵之。會李世勣引唐兵至,塵埃漲天,大度設懼,將其眾自赤柯濼北走。世勣選麾下及突厥精騎六千自直道邀之,逾白道川,追及於青山。大度設走累日,至諾真水,勒兵還戰,陳亙十裏。突厥先與之戰,不勝,還走。大度設乘勝追之,遇唐兵。薛延陀萬矢俱發,唐馬多死。世勣命士卒皆下馬,執長槊直前衝之。薛延陀眾潰,副總管薛萬徹以數千騎收其執馬者。薛延陀失馬,不知所為,唐兵縱擊,斬首三千餘級,捕虜五萬餘人。大度設脫身走,萬徹追之不及。其眾至漠北,值大雪,人畜凍死者什八九。


    李世勣還軍定襄,突厥思結部居五台者叛走,州兵追之;會世勣軍還,夾擊,悉誅之。


    丙子,薛延陀使者辭還,上謂之曰:“吾約汝與突厥以大漠為界,有相侵者,我則討之。汝自恃其強,逾漠攻突厥。李世勣所將才數千騎耳,汝已狼狽如此!歸語可汗:凡舉措利害,可善擇其宜。”


    上問魏征:“比來朝臣何殊不論事!”對曰:“陛下虛心采納,必有言者。凡臣徇國者寡,愛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上曰:“然。人臣關說忤旨,動及刑誅,與夫蹈湯火冒白刃者亦何異哉!是以禹拜昌言,良為此也。”房玄齡、高士廉遇少府少監竇德素於路,問:“北門近何營繕?”德素奏之。上怒,讓玄齡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門小營繕,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征進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責玄齡等,而玄齡等亦何所謝!玄齡等為陛下股肱耳目,於中外事豈有不應知者!使所營為是,當助陛下成之;為非,當請陛下罷之。問於有司,理則宜然。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上甚愧之。


    上嚐臨朝謂侍臣曰:“朕為人主,常兼將相之事。”給事中張行成退而上書,以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與之爭。陛下撥亂反正,群臣誠不足望清光;然不必臨朝言之。以萬乘之尊,乃與群臣校功爭能,臣竊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貞觀十六年壬寅,公元六四二年春,正月,乙醜,魏王泰上《括地誌》。泰好學,司馬蘇勖說泰,以古之賢王皆招士著書,故泰奏請修之。於是大開館舍,廣延時俊,人物輻湊,門庭如市。泰月給逾於太子,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以為:“聖人製禮,尊嫡卑庶,世子用物不會,與王者共之。庶子雖愛,不得逾嫡,所以塞嫌疑之漸,除禍亂之源也。若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奸,乘機而動矣。昔漢竇太後寵梁孝王,卒以憂死;宣帝寵淮陽憲王,亦幾至於敗。今魏王新出閣,宜示以禮則,訓以謙儉,乃為良器,此所謂‘聖人之教不肅而成’者也。”上從之。


    上又令泰徙居武德殿。魏征上疏,以為:“陛下愛魏王,常欲使之安全,宜每抑其驕奢,不處嫌疑之地。今移居此殿,乃在東宮之西,海陵昔嚐居之,時人不以為可;雖時異事異,然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息也。”上曰:“幾致此誤。”遽遣泰歸第。


    辛未,徙死罪者實西州,其犯流徒則充戍,各以罪輕重為年限。


    敕天下括浮遊無籍者,限來年末附華。


    以兼中書侍郎岑文本為中書侍郎,專知機密。


    夏,四月,壬子,上謂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猶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為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黃門侍郎劉洎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上曰:“誠然。”


    六月,庚寅,詔息隱王可追複皇太子,海陵剌王元吉追封巢王,諡並依舊。


    甲辰,詔自今皇太子出用庫物,所司勿為限製。於是太子發取無度,左庶子張玄素上書,以為:“周武帝平定山東,隋文帝混一江南,勤儉愛民,皆為令主;有子不肖,卒亡宗祀。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為節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過七萬,驕奢之極,孰雲過此!況宮臣正士,未嚐在側;群邪淫巧,昵近深宮。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隱密,寧可勝計!苦藥利病,苦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太子惡其書,令戶奴伺玄素早朝,密以大馬棰擊之,幾斃。


    秋,七月,戊午,以長孫無忌為司徒,房玄齡為司空。


    庚申,製:“自今有自傷殘者,據法加罪,仍從賦役。”隋末賦役重數,人往往自折支體,謂之“福手”、“福足”;至是遺風猶存,故禁之。


    特進魏征有疾,上手詔問之,且言:“不見數日,朕過多矣。今欲自往,恐益為勞。若有聞見,可封狀進來。”征上言:“比者弟子陵師,奴婢忽主,下多輕上,皆有為而然,漸不可長。”又言:“陛下臨朝,常以至公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橫加威怒,欲蓋彌彰,竟有何益!”征宅無堂,上命輟小殿之材以構之,五日而成,仍賜以素屏風、素褥、幾、杖等以遂其所尚。征上表謝,上手詔稱:“處卿至此,蓋為黎元與國家,豈為一人,何事過謝!”


    八月,丁酉,上曰:“當今國家何事最急?”諫議大夫褚遂良曰:“今四方無虞,唯太子、諸王宜有定分最急。”上曰:“此言是也。”時太子承乾失德,魏王泰有寵,群臣日有疑議,上聞而惡之,謂侍臣曰:“方今群臣,忠直無逾魏征,我遣傅太子,用絕天下之疑。”九月,丁巳,以魏征為太子太師。征疾小愈,詣朝堂表辭,上手詔諭以“周幽、晉獻,廢嫡立庶,危國亡家。漢高祖幾廢太子,賴四皓然後安。我今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臥護之。”征乃受詔。


    癸亥,薛延陀真珠可汗遣其叔父沙缽羅泥孰俟斤來請昏,獻馬三千,貂皮三萬八千,馬腦鏡一。


    癸酉,以涼州都督郭孝恪行安西都護、西州刺史,高昌舊民與鎮兵及謫徙者雜居西州,孝恪推誠撫禦,鹹得其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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