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突厥乙毗咄陸可汗既殺沙缽羅葉護,並其眾,又擊吐火羅,滅之。自恃強大,遂驕倨,拘留唐使者,侵暴西域,遣兵寇伊州;郭孝恪將輕騎二千自烏骨邀擊,敗之。乙毗咄陸又遣處月、處密二部圍天山;孝恪擊走之,乘勝進拔處月俟斤所居城,追奔至遏索山,降處密之眾而歸。


    初,高昌既平,歲發兵千餘人戍守其地。褚遂良上疏,以為:“聖王為治,先華夏而後夷狄。陛下興兵取高昌,數郡蕭然,累年不複;歲調千餘人屯戍,遠去鄉裏,破產辦裝。又謫徙罪人,皆無賴子弟,適足騷擾邊鄙,豈能有益行陳!所遣多複逃亡,徒煩追捕。加以道塗所經,沙磧千裏,冬風如割,夏風如焚,行人往來,遇之多死。設使張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豈得高昌一夫鬥粟之用?終當發隴右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則河西者,中國之心腹;高昌者,他人之手足;奈何糜弊本根以事無用之土乎!且陛下得突厥、吐穀渾,皆不有其地,為之立君長以撫之,高昌獨不得與為比乎!叛而執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德莫厚焉。願更擇高昌子弟可立者,使君其國,子子孫孫,負荷大恩,永為唐室藩輔,內安外寧,不亦善乎!”上弗聽。及西突厥入寇,上悔之,曰:“魏征、褚遂良勸我複立高昌,吾不用其言,今方自咎耳。”


    乙毗咄陸西擊康居,道過米國,破之。虜獲甚多,不分與其下,其將泥孰啜輒奪取之,乙毗咄陸怒,斬泥孰啜以徇,眾皆憤怨。泥孰啜部將胡祿屋襲擊之,乙毗咄陸眾散,走保白水胡城。於是弩失畢諸部及乙毗咄陸所部屋利啜等遣使詣闕,請廢乙毗咄陸,更立可汗。上遣使齎璽書,立莫賀咄之子為乙毗射匱可汗。乙毗射匱既立,悉禮遣乙毗咄陸所留唐使者,帥諸部擊乙毗咄陸於白水胡城。乙毗咄陸出兵擊之,乙毗射匱大敗。乙毗咄陸遣使招其故部落,故部落皆曰:“使我千人戰死,一人獨存,亦不汝從!”乙毗咄陸自知不為眾所附,乃西奔吐火羅。


    冬,十月,丙申,殿中監郢縱公宇文士及卒。上嚐止樹下,愛之,士及從而譽之不已,上正色曰:“魏征常勸我遠佞人,我不知佞人為誰,意疑是汝,今果不謬!”士及叩頭謝。


    上謂侍臣曰:“薛延陀屈強漠北,今禦之止有二策,苟非發兵殄滅之,則與之婚姻以撫之耳。二者何從?”房玄齡對曰:“中國新定,兵兇戰危,臣以為和親便。”上曰:“然。朕為民父母,苟可利之,何愛一女!”


    先是,左領軍將軍契苾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賀蘭州都督沙門皆在涼州,上遣何力歸覲,且撫其部落。時薛延陀方強,契苾部落皆欲歸之,何力大驚曰:“主上厚恩如是,奈何遽為叛逆!”其徒曰:“夫人、都督先已詣彼,若之何不往!”何力曰:“沙門孝於親,我忠於君,必不汝從。”其徒執之詣薛延陀,置真珠牙帳前。何力箕踞,拔佩刀東向大唿曰:“豈有唐烈士而受屈虜庭,天地日月,願知我心!”因割左耳以誓。真珠欲殺之,其妻諫而止。


    上聞契苾叛,曰:“必非何力之意。”左右曰:“戎狄氣類相親,何力入薛延陀,如魚趨水耳。”上曰:“不然。何力心如鐵石,必不叛我!”會有使者自薛延陀來,具言其狀,上為之下泣,謂左右曰:“何力果如何!”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禮持節諭薛延陀,以新興公主妻之,以求何力。何力由是得還,拜右驍衛大將軍。


    十一月,丙辰,上校獵於武功。丁巳,營州都督張儉奏高麗東部大人泉蓋蘇文弑其王武。蓋蘇文兇暴,多不法,其王及大臣議誅之。蓋蘇文密知之,悉集部兵若校閱者,並盛陳酒饌於城南,召諸大臣共臨視,勒兵盡殺之,死者百餘人。因馳入宮,手弑其王,斷為數段,棄溝中,立王弟子藏為王;自為莫離支,其官如中國吏部兼兵部尚書也。於是號令遠近,專製國事。蓋蘇文狀貌雄偉,意氣豪逸,身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視。每上下馬,常令貴人、武將伏地而履之。出行必整隊伍,前導者長唿,則人皆奔迸,不避坑穀,路絕行者,國人甚苦之。


    壬戌,上校獵於岐陽,因幸慶善宮,召武功故老宴賜,極歡而罷。庚午,還京師。


    壬申,上曰:“朕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貴。若教以禮義,使之少敬長、婦敬夫,則皆貴矣。輕徭薄斂,使之各治生業。則皆富矣。若家給人足,朕雖不聽管弦,樂在其中矣。”


    亳州刺史裴莊奏請伐高麗,上曰:“高麗王武職貢不絕,為賊臣所弑,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但因喪乘亂而取之,雖得之不貴。且山東凋弊,吾未忍言用兵也。”


    高祖之入關也,隋武勇郎將馮翊黨仁弘將兵二千餘人,歸高祖於蒲阪,從平京城,尋除陝州總管,大軍東討,仁弘轉餉不絕,曆南寧、戎、廣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著聲跡,上甚器之。然性貪,罷廣州,為人所訟,贓百餘萬,罪當死。上謂侍臣曰:“吾昨見大理五奏誅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為之求生理,終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複召五品已上集太極殿前,謂曰:“法者,人君所受於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黨仁弘而欲赦之,是亂其法,上負於天。欲席槁於南郊,日一進蔬食,以謝罪於天三日。”房玄齡等皆曰:“生殺之柄,人主所得專也,何至自貶責如此!”上不許,群臣頓首固請於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詔,自稱:“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亂法,二也;善善未賞,惡惡未誅,三也。以公等固諫,且依來請。”於是黜仁弘為庶人,徙欽州。


    癸卯,上幸驪山溫湯;甲辰,獵於驪山。上登山,見圍有斷處,顧謂左右曰:“吾見其不整而不刑,則墮軍法;刑之,則是吾登高臨下以求人之過也。”乃托以道險,引轡入穀以避之。乙巳,還宮。


    刑部以反逆緣坐律兄弟沒官為輕,請改從死。敕八座議之,議者皆以為“秦、漢、魏、晉之法,反者皆夷三族,今宜如刑部請為是。”給事中崔仁師駁曰:“古者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奈何以亡秦酷法變隆周中典!且誅其父子,足累其心,此而不顧,何愛兄弟!”上從之。


    上問侍臣曰:“自古或君亂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亂,二者孰愈?”魏征對曰:“君治則善惡賞罰當,臣安得而亂之!苟為不治,縱暴愎諫,雖有良臣,將安所施!”上曰:“齊文宣得楊遵彥,非君亂而臣治乎?”對曰:“彼才能救亡耳,烏足為治哉!”


    貞觀十七年癸卯,公元六四三年春,正月,丙寅,上謂群臣曰:“聞外間士民以太子有足疾,魏王穎悟,多從遊幸,遽生異議,徼幸之徒,已有附會者。太子雖病足,不廢步履。且《禮》:嫡子死,立嫡孫。太子男已五歲,朕終不以孽代宗,啟窺窬之源也。”


    鄭文貞公魏征寢疾,上遣使者問訊,賜以藥餌,相望於道。又遣中郎將李安儼宿其第,動靜以聞。上複與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戊辰,征薨,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喪,給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其妻裴氏曰:“征平生儉素,今葬以一品羽儀,非亡者之誌。”悉辭不受,以布車載柩而葬。上登苑西樓,望哭盡哀。上自製碑文,並為書石。上思征不已,謂侍臣曰:“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征沒,朕亡一鏡矣!”


    鄠尉遊文芝告代州都督劉蘭成謀反,戊申,蘭成坐腰斬。右武侯將軍丘行恭探蘭成心肝食之;上聞而讓之曰:“蘭成謀反,國有常刑,何至如是!若以為忠孝,則太子諸王先食之矣,豈至卿邪!”行恭慚而拜謝。


    二月,壬午,上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諫者十餘人。此何足諫?”對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將以金玉為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亂已成,無所複諫矣。”上曰:“然。朕有過,卿亦當諫其漸。朕見前世帝王拒諫者,多雲‘業已為之’,或雲‘業已許之’,終不為改。如此,欲無危亡,得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資治通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司馬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司馬光並收藏資治通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