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十(起玄黓執徐,盡強圉作噩四月,凡五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上之下


    貞觀六年壬辰,公元六三二年春,正月,乙卯朔,日有食之。


    癸酉,靜州獠反,將軍李子和討平之。


    文武官複請封禪,上曰:“卿輩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乿安,家給人足,雖不封禪,庸何傷乎!昔秦始皇封禪,而漢文帝不封禪,後世豈以文帝之賢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掃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巔,封數尺之土,然後可以展其誠敬乎!”群臣猶請之不已,上亦欲從之,魏征獨以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禪者,以功未高邪?”曰:“高矣。”“德未厚邪?”曰:“厚矣。”“中國未安邪?”曰:“安矣。”“四夷未服邪?”曰:“服矣。”“年穀未豐邪?”曰:“豐矣。”“符瑞未至邪?”曰:“至矣。”然則何為不可封禪?“對曰:陛下雖有此六者,然承隋末大亂之後,戶口未複,倉廩尚虛,而車駕東巡,千乘萬騎,其供頓勞費,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禪,則萬國鹹集,遠夷君長,皆當扈從;今自伊、洛以東至於海、岱,煙火尚希,灌莽極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虛弱也。況賞賚不貲,未厭遠人之望;給複連年,不償百姓之勞;崇虛名而受實害,陛下將焉用之!會河南、北數州大水,事遂寢。”


    上將幸九成宮,通直散騎常侍姚思廉諫。上曰:“朕有氣疾,暑輒頓劇,往避之耳。”賜思廉絹五十匹。


    監察禦史馬周上疏,以為:“東宮在宮城之中,而大安宮乃在宮城之西,製度比於宸居,尚為卑小,於四方觀聽,有所不足。宜增修高大,以稱中外之望。又,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視膳。今九成宮去京師三百餘裏,太上皇或時思念陛下,陛下何以赴之?又,車駕此行,欲以避暑;太上皇尚留暑中,而陛下獨居京處,溫清之禮,竊所未安。今行計已成,不可複止,願速示返期,以解眾惑。又,王長通、白明達皆樂工,韋槃提、斛斯正止能調馬,縱使技能出眾,正可賚之金帛,豈得超授官爵,鳴玉曳履,與士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臣竊恥之。”上深納之。


    上以新令無三師官,二月,丙戌,詔特置之。


    三月,戊辰,上幸九成宮。


    庚午,吐穀渾寇蘭州,州兵擊走之。


    長樂公主將出降,上以公主皇後所生,特愛之,敕有司資送倍於永嘉長公主。魏征諫曰:“昔漢明帝欲封皇子,曰:‘我子豈得與先帝子比!’皆令半楚、淮陽。今資送公主,倍於長主,得無異於明帝之意乎!”上然其言,入告皇後。後歎曰:“妾亟聞陛下稱重魏征,不知其故,今觀其引禮義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與陛下結發為夫婦,曲承恩禮,每言必先候顏色,不敢輕犯威嚴;況以人臣之疏遠,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從也。”因請遣中使齎錢四百緡、絹四百匹以賜征,且語之曰:“聞公正直,乃今見之,故以相賞。公宜常秉此心,勿轉移也。”上嚐罷朝,怒曰:“會須殺此田舍翁。”後問為誰,上曰:“魏征每廷辱我。”後退,具朝服立於庭,上驚問其故。後曰:“妾聞主明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賀!”上乃悅。


    夏,四月,辛卯,襄州都督鄒襄公張公謹卒。明日,上出次發哀。有司奏,辰日忌哭。上曰:“君之於臣,猶父子也,情發於衷,安避辰日!”遂哭之。


    六月,己亥,金州刺史酆悼王元亨薨。辛亥,江王囂薨。


    秋,七月,丙辰,焉耆王突騎支遣使入貢。初,焉耆入中國由磧路,隋末閉塞,道由高昌;突騎支請複開磧路以便往來,上許之。由是高昌恨之,遣兵襲焉耆,大掠而去。


    辛未,宴三品已上於丹霄殿。上從容言曰:“中外又安,皆公卿之力。然隋煬帝威加夷、夏,頡利跨有北荒,統葉護雄據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與公等所親見,勿矜強盛以自滿也!”


    西突厥肆葉護可汗發兵擊薛延陀,為薛延陀所敗。肆葉護性猜狠,信讒;有乙利可汗,功最多,肆葉護以非其族類,誅滅之,由是諸部皆不自保。肆葉護又忌莫賀設之子泥孰,陰欲圖之,泥孰奔焉耆。設卑達官與弩失畢二部攻之,肆葉護輕騎奔康居,尋卒。國人迎泥孰於焉耆而立之,是為咄陸可汗,遣使內附。丁酉,遣鴻臚少卿劉善因立咄陸為奚利邲咄陸可汗。


    閏月,乙卯,上宴近臣於丹霄殿,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征,昔為仇讎,不謂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征、珪盡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征每諫,我不從,我與之言輒不應,何也?”魏征對曰:“臣以事為不可,故諫;若陛下不從而臣應之,則事遂施行,故不敢應。”上曰:“且應而複諫,庸何傷!”對曰:“昔舜戒郡臣:‘爾無麵從,退有後言。’臣心知其非而口應陛下,乃麵從也,豈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征舉止疏慢,我視之更覺嫵媚,正為此耳!”征起,拜謝曰:“陛下開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數犯顏色乎!”


    戊辰,秘書少監虞世南上《聖德論》,上賜手詔,稱:“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近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徒使後世笑卿也。”


    九月,己酉,幸慶善宮,上生時故宅也,因與貴臣宴,賦詩。起居郎清平呂才被之管弦,命曰:“《功成慶善樂》,使童子八佾為《九功之舞》,大宴會,與《破陳舞》偕奏於庭。同州刺史尉遲敬德預宴,有班在其上者,敬德怒曰:汝何功,坐我上!”任城王道宗次其下,諭解之。敬德拳毆道宗,目幾眇。上不懌而罷,謂敬德曰:朕見漢高祖誅滅功臣,意常尤之,故欲與卿等共保富貴,令子孫不絕。然卿居官數犯法,乃知韓、彭菹醢,非高祖之罪也。國家綱紀,唯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數得,勉自修飭,無貽後悔!敬德由是始懼而自戢。


    冬,十月,乙卯,車駕還京師。帝侍上皇宴於大安宮,帝與皇後更獻飲膳及服禦之物,夜久乃罷。帝親為上皇捧輿至殿門,上皇不許,命太子代之。


    突厥頡利可汗鬱鬱不得意,數與家人相對悲泣,容貌羸憊。上見而憐之,以虢州地多麋鹿,可以遊獵,乃以頡利為虢州刺史;頡利辭,不願往。癸未,複以為右衛大將軍。


    十一月,辛巳,契苾酋長何力帥部落六千餘家詣沙州降,詔處之於甘、涼之間,以何力為左領軍將軍。


    庚寅,以左光祿大夫陳叔達為禮部尚書。帝謂叔達曰:“卿武德中有讜言,故以此官相報。”對曰:“臣見隋室父子相殘,以取亂亡,當日之言,非為陛下,乃社稷之計耳。”


    十二月,癸醜,帝與侍臣論安危之本。中書令溫彥博曰:“伏願陛下常如貞觀初,則善矣。”帝曰:“朕比來怠於為政乎?”魏征曰:“貞觀之初,陛下誌在節儉,求諫不倦。比來營繕微多,諫者頗有忤旨,此其所以異耳。”帝拊掌大笑曰:“誠有是事!”


    辛未,帝親錄係囚,見應死者,閔之,縱使歸家,期以來秋來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縱遣,使至期來詣京師。


    是歲,黨項等羌前後內屬者三十萬口。


    公卿以下請封禪者首尾相屬,上諭以“舊有氣疾,恐登高增劇,公等勿複言。”


    上謂侍臣曰:“朕比來決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輩以為事小,不複執奏。夫事無不由小以致大,此乃危亡之端也。昔關龍逄忠諫而死,朕每痛之。煬帝驕暴而亡,公輩所親見也。公輩常宜為朕思煬帝之亡,朕常為公輩念關龍逄之死,何患君臣不相保乎!”


    上謂魏征曰:“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競進矣。”對曰:“然。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


    貞觀七年癸巳,公元六三三年春,正月,更名《破陳樂》曰《七德舞》。癸巳,宴三品已上及州牧、蠻夷酋長於玄武門,奏《七德》、《九功》之舞。太常卿蕭瑀上言:“七德舞》形容聖功,有所未盡,請寫劉武周、薛仁果、竇建德、王世充等擒獲之狀。”上曰:“彼皆一時英雄,今朝廷之臣往往嚐北麵事之,若睹其故主屈辱之狀,能不傷其心乎?”瑀謝曰:“此非臣愚慮所及。”魏征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見《七德舞》輒俯首不視,見《九功舞》則諦觀之。


    三月,戊子,侍中王珪坐漏泄禁中語,左遷同州刺史。庚寅,以秘書監魏征為侍中。


    直太史雍人李淳風奏靈台候儀製度疏略,但有赤道,請更造渾天黃道儀,許之。癸巳,成而奏之。


    夏,五月,癸未,上幸九成宮。


    雅州道行軍總管張士貴擊反獠,破之。秋,八月,乙醜,左屯衛大將軍譙敬公周範卒。上行幸,常令範與房玄齡居守。範為人忠篤嚴正,疾甚,不肯出外,竟終於內省,與玄齡相抱而訣曰:“所恨不獲再奉聖顏!”


    辛未,以張士貴為龔州道行軍總管,使擊反獠。


    九月,山東、河南四十餘州水,遣使賑之。


    去歲所縱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無人督帥,皆如期自詣朝堂,無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


    冬,十月,庚申,上還京師。


    十一月,壬辰,以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為司空,無忌固辭曰:“臣忝預外戚,恐天下謂陛下為私。”上不許,曰:“吾為官擇人,惟才是與。苟或不才,雖親不用,襄邑王神符是也;如其有才,雖仇不充,魏征等是也。今日之舉,非私親也。”


    十二月,甲寅,上幸芙蓉園;丙辰,校獵少陵原。戊午,還宮,從上皇置酒故漢未央宮。上皇命突厥頡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蠻酋長馮智戴詠詩,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帝奉觴上壽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誨,非臣智力所及。昔漢高祖亦從太上皇置酒此宮,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上皇大悅。殿上皆唿萬歲。


    帝謂左庶子於誌寧、右庶子杜正倫曰:“朕年十八,猶在民間,民之疾苦情偽,無不知之。及居大位,區處世務,猶有差失。況太子生長深宮,百姓艱難,耳目所未涉,能無驕逸乎?卿等不可不極諫。”太子好嬉戲,頗虧禮法,誌寧與右庶子孔穎達數直諫,上聞而嘉之,各賜金一斤,帛五百匹。


    工部尚書段綸奏征巧工楊思齊,上令試之。綸使先造傀儡。上曰:“得巧工庶供國事,卿令先造戲具,豈百工相戒無作淫巧之意邪!”乃削綸階。


    嘉、陵州獠反,命邗江府統軍牛進達擊破之。


    上問魏征曰:“群臣上書可采,及召對多失次,何也?”對曰:“臣觀百司奏事,常數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況諫者拂意觸忌,非陛下借之辭色,豈敢盡其情哉!”上由是接群臣辭色愈溫,嚐曰:“煬帝多猜忌,臨朝對群臣多不語。朕則不然,與群臣相親如一體耳。”


    貞觀八年甲午,公元六三四年春,正月,癸未,突厥頡利可汗卒。命國人從其俗,焚屍葬之。


    辛醜,行軍總管張士貴討東、西王洞反獠,平之。


    上欲分遣大臣為諸道黜陟大使,未得其人;李靖薦魏征。上曰:“征箴規朕失,不可一日離左右。”乃命靖與太常卿蕭瑀等凡十三人分行天下,“察長吏賢不肖,問民間疾苦,禮高年,賑窮乏,起滯淹,俾使者所至,如朕親睹。”


    三月,庚辰,上幸九成宮。


    夏,五月,辛未朔,日有食之。


    初,吐穀渾可汗伏允遣使入貢,未返,大掠鄯州而去。上遣使讓之,征伏允入朝,稱疾不至,仍為其子尊王求婚;上許之,令其親迎,尊王又不至,乃絕婚,伏允複遣兵寇蘭、廓二州。伏允年老,信其臣天柱王之謀,數犯邊;又執唐使者趙德楷,上遣使諭之,十返;又引其使者,臨軒親諭以禍福,伏允終無悛心。六月,遣左驍衛大將軍段誌玄為西海道行軍總管,左驍衛將軍樊興為赤水道行軍總管,將邊兵及契苾、黨項之眾以擊之。


    秋,七月,山東、河南、淮、海之間大水。


    上屢請上皇避暑九成宮,上皇以隋文帝終於彼,惡之。冬,十月,營大明宮,以為上皇清暑之所。未成而上皇寢疾,不果居。


    辛醜,段誌玄擊吐穀渾,破之,追奔八百餘裏,去青海三十餘裏,吐穀渾驅牧馬而遁。


    甲子,上還京師。


    右仆射李靖以疾遜位,許之。十一月,辛未,以靖為特進,封爵如故,祿賜、吏卒並依舊給,俟疾小瘳,每三兩日至門下、中書平章政事。


    甲申,吐蕃讚普棄宗弄讚遣使入貢,仍請婚。吐蕃在吐穀渾西南,近世浸強,蠶食它國,土宇廣大,勝兵數十萬,然未嚐通中國。其王稱讚普,俗不言姓,王族皆曰論,宦族皆曰尚。棄宗弄讚有勇略,四鄰畏之。上遣使者馮德遐往慰撫之。


    丁亥,吐穀渾寇涼州。己醜,下詔大舉討吐穀渾。上欲得李靖為將,為其老,重勞之。靖聞之,請行;上大悅。十二月,辛醜,以靖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節度諸軍。兵部尚書侯君集為積石道、刑部尚書任城王道宗為鄯善道、涼州都督李大亮為且末道、岷州都督李道彥為赤水道、利州刺史高甑生為鹽澤道行軍總管,並突厥、契苾之眾擊吐穀渾。


    帝聘隋通事舍人鄭仁基女為充華,詔已行,冊使將發,魏征聞其嚐許嫁士人陸爽,遽上表諫。帝聞之,大驚,手詔深自克責,命停冊使。房玄齡等奏稱:“許嫁陸氏,無顯狀,大禮既行,不可中止。”爽亦表言初無婚姻之議。帝謂征曰:“群臣或容希合;爽亦自陳,何也?”對曰:“彼以陛下為外雖舍之,或陰加罪譴,故不得不然。”帝笑曰:“外人意或當如是。朕之言未能使人必信如此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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