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帝不豫,急召大司馬溫入輔,一日一夜發四詔。溫辭不至。初,帝為會稽王,娶王述從妹為妃,生世子道生及弟俞生。道生疏躁無行,母子皆以幽廢死。餘三子,鬱、朱生、天流,皆早夭。諸姬絕孕將十年,王使善相者視之,皆曰:“非其人。”又使視諸婢媵,有李陵容者,在織坊中,黑而長,宮人謂之“昆侖”,相者驚曰:“此其人也!”王召之侍寢,生子昌明及道子。己未,立昌明為皇太子,生十年矣。以道子為琅邪王,領會稽國,以奉帝母鄭太妃之祀。遺詔:“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又曰:“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侍中王坦之自持詔入,於帝前毀之。帝曰:“天下,倘來之運,卿何所嫌!”坦之曰:“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專之!”帝乃使坦之改詔曰:“家國事一稟大司馬,如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是日,帝崩。


    群臣疑惑,未敢立嗣,或曰:“當須大司馬處分。”尚書仆射王彪之正色曰:“天子崩,太子代立,大司馬何容得異!若先麵諮,必反為所責。”朝議乃定。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崇德太後令,以帝衝幼,加在諒闇,令溫依周公居攝故事。事已施行,王彪之曰:“此異常大事,大司馬必當固讓,使萬機停滯,稽廢山陵,未敢奉令,謹具封還。”事遂不行。


    溫望簡文臨終禪位於己,不爾便當居攝。既不副所望,甚憤怨,與弟衝書曰:“遺詔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溫疑王坦之、謝安所為,心銜之。詔謝安征溫入輔,溫又辭。


    八月,秦丞相猛至長字,複加都督中外諸軍事。猛辭曰:“元相之重,儲傅之尊,端右事繁,京牧任大,總督戎機,出納帝命,文武兩寄,巨細並關,以伊、呂、蕭、鄧之賢,尚不能兼,況臣猛之無似!”章三四上,秦王堅不許,曰:“朕方混壹四海,非卿誰可委者?卿之不得辭宰相,猶朕不得辭天下也。”


    猛為相,堅端拱於上,成官總己於下,軍國內外之事,無不由之。猛剛明清肅,善惡著白,放黜屍素,顯拔幽滯,勸課農桑,練習軍旅,官必當才,刑必當罪。由是國富兵強,戰無不克,秦國大治。堅敕太子宏及長樂公丕等曰:“汝事王公,如事我也。”


    陽平公融在冀州,高選綱紀,以尚書郎房默、河間相申紹為治中別駕,清河崔宏為州從事,管記室。融年少,為政好新奇,貴苛察;申紹數規正,導以寬和,融雖敬之,未能盡從。後紹出為濟北太守,融屢以過失聞,數致譴讓,乃自恨不用紹言。


    融嚐坐擅起學舍為有司所糾,遣主簿李纂詣長安自理;纂憂懼,道卒。融問申紹:“誰可使者?”紹曰:“燕尚書郎高泰,清辯有膽智,可使也。”先是丞相猛及融屢辟泰,泰不起;至是,融謂泰曰:“君子救人之急,卿不得複辭!”泰乃從命。至長安,丞相猛見之,笑曰:“高子伯於今乃來,何其遲也!”泰曰:“罪人來就刑,何問遲速!”猛曰:“何謂也?”泰曰:“昔魯僖公以泮宮發頌,劉宣王以稷下垂聲。今陽平公開建學宮,追蹤劉、魯,未聞明詔褒美,乃更煩有司舉劾。明公阿衡聖朝,懲勸如此,下吏何所逃其罪乎!”猛曰:“是吾過也。”事遂得釋。猛因歎曰:“高子伯豈陽平所宜吏乎!”言於秦王堅。堅召見,悅之,問以為治之本,對曰:“治本在得人,得人在審舉,審舉在核真,未有官得其人而國家不治者也。”堅曰:“可謂辭簡而理博矣。”以為尚書郎。秦固請還州,堅許之。


    九月,甲寅,追尊故會稽王妃王氏曰順皇後,尊帝母李氏為淑妃。


    冬,十月,丁卯,葬簡文帝於高平陵。


    彭城妖人盧悚自稱大道祭酒,事之者八百餘家。十一月,遣弟子許龍如吳,晨,到海西公門,稱太後密詔,奉迎興複;公初欲從之,納保母諫而止。龍曰:“大事垂捷,焉用兒女子言乎!”公曰:“我得罪於此,幸蒙寬宥,豈敢妄動!且太後有詔,便應官屬來,何獨使汝也?汝必為亂!”因叱左右縛之,龍懼而走。甲午,悚帥眾三百人,晨攻廣莫門。詐稱海西公還,由雲龍門突入殿庭,略取武庫甲仗,門下吏士駭愕不知所為。遊擊將軍毛安之聞難,帥眾直入雲龍門,手自奮擊;左衛將軍殷康,中領軍桓秘入止車門,與安之並力討誅之,並黨與死者數百人。海西公深慮橫禍,專飲酒,恣聲色,有子為育,時人憐之。朝廷以其安於屈辱,故不複為虞。


    秦都督北蕃諸軍事、鎮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朔方桓侯梁平老卒。平老在鎮十餘年,鮮卑、匈奴憚而愛之。


    三吳大旱,饑,人多餓死。


    烈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寧康元年癸酉,公元三七三年春,正月,己醜朔,大赦,改元。


    二月,大司馬溫來朝。辛巳,詔吏部尚書謝安、侍中王坦之迎於新亭。是時,都下人情恟恟,或雲欲誅王、謝,因移晉室。坦之甚懼,安神色不變,曰:“晉祚存亡,決於此行。”溫既至,百官拜於道側。溫大陳兵衛,延見朝士,有位望者皆戰懾失色,坦之流汗沾衣,倒執手版。安從容就席,坐定,謂溫曰:“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壁後置人邪!”溫笑曰:“正自不能不爾。”遂命左右撤之,與安笑語移日。郗超常為溫謀主,安與坦之見溫,溫使超臥帳中聽其言。風動帳開,安笑曰:“郗生可謂入幕之賓矣。”時天子幼弱,外有強臣,安與坦之盡忠輔衛,卒安晉室。


    溫治盧悚入宮事,收尚書陸始付廷尉,免桓秘官,連坐者甚眾;遷毛安之為右衛將軍,桓秘由是怨溫。三月,溫有疾,停建康十四日,甲午,還姑孰。


    夏,代王什翼犍使燕鳳入貢於秦。


    秋,七月,己亥,南郡宣武公桓溫薨。初,溫疾篤,諷朝廷求九錫,屢使人趣之。謝安、王坦之故緩其事,使袁宏具草。宏以示王彪之,彪之歎其文辭之美,因曰:“卿固大才,安可以此示人!”謝安見其草,輒改之,由是曆旬不就。宏密謀於彪之,彪之曰:“聞彼病日增,亦當不複支久,自可更小遲迴。”宏從之。溫弟江州刺史衝,問溫以謝安、王坦之所任,溫曰:“渠等不為汝所處分。”其意以為,己存,彼必不敢立異,死則非衝所製;若害之,無益於衝,更失時望故也。溫以世子熙才弱,使衝領其眾。於是桓秘與熙弟濟謀共殺衝,衝密知之,不敢入。俄頃,溫薨,衝先遣力士拘錄熙、濟而後臨喪。秘遂被廢棄,熙、濟俱徙長沙。詔葬溫依漢霍光及安平獻王故事。衝稱溫遺命,以少子玄為嗣,時方五歲,襲封南郡公。


    庚戌,加右將軍、荊州刺史桓豁征西將軍,督荊、楊、雍、交、廣五州諸軍事。以江州刺史桓衝為中軍將軍、都督揚、豫、江三州諸軍事、揚、豫二州刺史,鎮姑孰;竟陵太守桓石秀為寧遠將軍、江州刺史,鎮尋陽。石秀,豁之子也。衝既代溫居任,盡忠王室,或勸衝誅除時望,專執時權,衝不從。始,溫在鎮,死罪皆專決不請。衝以為生殺之重,當歸朝廷,凡大辟皆先上,須報,然後行之。


    謝安以天子幼衝,新喪元輔,欲請崇德太後臨朝。王彪之曰:“前世人主幼在繈褓,母子一體,故可臨朝;太後亦不能決事,要須顧問大臣。今上年出十歲,垂及冠婚,反令從嫂臨朝,示人君幼弱,豈所以光揚聖德乎!諸公必欲行此,豈仆所製,所惜者大體耳。”安不欲委任桓衝,故使太後臨朝,己得以專獻替裁決,遂不從彪之之言。八月,壬子,太後複臨朝懾政。


    梁州刺史楊亮遣其子廣襲仇池,與秦梁州刺史楊安戰,廣兵敗,沮水諸戌皆委城奔潰。亮懼,退守磬險。九月,安進攻漢川。


    丙申,以王彪之為尚書令,謝安為仆射,領吏部,共掌朝政。安每歎曰:“朝廷大事,眾所不能決者,以諮王公,無不立決。”


    以吳國內史刁彝為徐、兗二州刺史,鎮廣陵。


    冬,秦王堅使益州刺史王統、秘書監朱肜帥卒二萬出漢川,前禁將軍毛當、鷹揚將軍徐成帥卒三萬出劍門,入寇梁、益;梁州刺史楊亮帥巴獠萬餘拒之,戰於青穀。亮兵敗,奔固西城。肜遂拔漢中。徐成攻劍門,克之。楊安進攻梓潼,梓潼太守周颺固守涪城,遣步騎數千送母、妻自漢水趣江陵,朱肜邀而獲之,颺遂降於安。十一月,安克梓潼。荊州刺史桓豁遣江夏相竺瑤救梁、益;瑤聞廣漢太守趙長戰死,引兵退。益州刺史周仲孫勒兵拒朱肜於綿竹,聞毛當將至成都,仲孫帥騎五千奔於南中。奉遂取梁、益二州,邛、莋、夜郎皆附於秦。秦王堅以楊安為益州牧,鎮成都;毛當為州刺史,鎮漢中;姚萇為寧州刺史,屯墊江;王統為南秦州刺史,鎮仇池。


    秦王堅欲以周颺為尚書郎。颺曰:“蒙晉厚恩,但老母見獲,失節於此,母子獲全,秦之惠也。雖公侯之貴,不以為榮,況郎官乎!”遂不仕。每見堅,或箕踞而坐,唿為氐賊。嚐值元會,儀衛甚盛,堅問之曰:“晉朝元會,與此何如?”颺攘袂厲聲曰:“犬羊相聚,何敢比擬天朝!”秦人以颺不遜,屢請殺之,堅待之彌厚。


    周仲孫坐失守免官。桓衝以冠軍將軍毛虎生為益州刺史,領建平太守,以虎生子球為梓潼太守。虎生與球代秦,至巴西,以糧乏,退屯巴東。


    以侍中王坦之為中書令,領丹楊尹。


    是歲,鮮卑勃寒寇掠隴右,秦王堅使乞伏司繁討之。勃寒請降,遂使司繁鎮勇士川。


    有彗星出於尾箕,長十餘丈,經太微,掃東井;自四月始見,及秋冬不滅。秦太史令張孟言於秦王堅曰:“尾、箕,燕分;東井,秦分也。令彗起尾、箕而掃東井,十年之後,燕當滅秦;二十年之後,代當滅燕。慕容暐父子兄弟,我之仇敵,而布列朝廷,貴盛莫二,臣竊憂之,宜翦其抱魁桀者,以消天變。”堅不聽。


    陽平公融上疏曰:“東胡跨據六州,南麵稱帝,陛下勞師累年,然後得之,本非慕義而來。今陛下親而幸之,使其父子兄弟森然滿朝,執權履職,勢傾勳舊。臣愚以為狼虎之心,終不可養,星變如此,願少留意。”堅報曰:“朕方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為赤子。汝宜息慮,勿懷耿介。夫惟修德可以禳災,苟能內求諸己,何懼外患乎!”


    寧康二年甲戌,公元三七四年春,正月,癸未朔,大赦。


    己酉,刁彝卒。二月,癸醜,以王坦之為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徐、兗二州刺史,鎮廣陵。詔謝安總中書。安好聲律,期功之慘,不廢絲竹,士大夫效之,遂以成俗。王坦之屢以書苦諫之曰:“天下之寶,當為天下惜之。”安不能從。


    三月,秦太尉建寧列公李威卒。


    夏,五月,蜀人張育、楊光起兵擊秦,有眾二萬,遣使來請兵。秦王堅遣鎮軍將軍鄧羌帥甲士五萬討之。益州刺史竺瑤、威遠將軍桓石虔帥眾三萬攻墊江,姚萇兵敗,退屯五城。瑤、石虔屯巴東。張育自號蜀王,與巴獠酋帥張重、尹萬等五萬餘人進圍成都。六月,育改元黑龍。秋,七月,張育與張重等爭權,舉兵相攻,秦楊安、鄧羌襲育,敗之,育與楊光退屯綿竹。八月,鄧羌敗晉兵於涪西。九月,楊安敗張重、尹萬於成都南,重死,斬首二萬三千級。鄧羌擊張育、楊光於綿竹,皆斬之。益州複入於秦。


    冬,十二月,有人入秦明光殿大唿曰:“甲申、乙酉,魚羊食人,悲哉無複遺!”秦王堅命執之,不獲。秘書監朱肜、秘書侍郎略陽趙整固請誅諸鮮卑,堅不聽。整,宦官也,博聞強記,能屬文,好直言,上書及麵諫,前後五十餘事。慕容垂夫人得幸於堅,堅與之同輦遊於後庭,整歌曰:“不見雀來入燕室,但見浮雲蔽白日。”堅改容謝之,命夫人下輦。


    是歲,代王什翼犍擊劉衛辰,南走。


    寧康三年乙亥,公元三七五年春,正月,辛亥,大赦。


    夏,五月,丙午,藍田獻侯王坦之卒;臨終與謝安、桓衝書,惟以國家為憂,言不及私。


    桓衝以謝安素有重望,欲以揚州讓之,自求外出。桓氏族黨皆以為非計,莫不扼腕苦諫,郗超亦深止之,衝皆不聽,處之澹然。甲寅,詔以衝都督徐、豫、兗、青、揚五州諸軍事、徐州刺史,鎮京口;以安領揚州刺史,並加侍中。


    六月,秦清河武侯王猛寢疾,秦王堅親為之祈南、北郊及宗廟、社稷,分遣侍臣遍禱河、嶽諸神。猛疾少療,為之赦殊死以下。猛上疏曰:“不圖陛下以臣之命而虧天地之德,開辟已來,未之有也。臣聞報德莫如盡言,謹以垂沒之命,竊獻遺款。伏惟陛下,威烈振乎八荒,聲教光乎六合,九州百郡,十居其七,平燕定蜀,有如拾芥。夫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是以古先哲王,知功業之不易,戰戰兢兢,如臨深穀。伏惟陛下,追蹤前聖,天下幸甚!”堅覽之悲慟。秋,七月,堅親至猛第視疾,訪以後事。猛曰:“晉雖僻處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鮮卑、西羌,我之仇敵,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言終而卒。堅比斂,三臨哭,謂太子宏曰:“天不欲使吾平壹六合耶!何奪吾景略之速也!”葬之如漢霍光故事。


    八月,癸巳,立皇後五氏,大赦。後,濛之孫也。以後父晉陵太守蘊為光祿大夫,領五兵尚書,封建昌縣侯,蘊固辭不受。


    九月,帝講《孝經》,始覽典和籍,延儒士。謝安薦東莞徐邈補中書舍人,每被顧問,多所匡益。帝或宴集,酣樂之後,好為手詔詩章以賜侍臣,或文詞率爾,所言穢雜;邈應時收斂還省刊削,皆使可觀,經帝重覽,然後出之,時議以此多邈。


    冬,十月,癸酉朔,日有食之。


    秦王堅下詔曰:“新喪賢輔,百司或未稱朕心,可置聽訟觀於未央南,朕五日一臨,以求民隱。今天下雖未大定,權可偃武修文,以稱武侯雅旨。其增崇儒教,禁老、莊、圖讖之學,犯者棄市。”妙簡學生,太子及公侯百僚之子皆就學受業;中外四禁、二衛、四軍長上將士,皆令受學。二十人給一經生,教讀音句,後宮置典學以教掖庭,選閹人及女隸敏慧者詣博士授經。尚書郎王佩讀讖,堅殺之,學讖者遂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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