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荀玄徽說:“玄徽,他必須死。”


    時隔百年,再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荀玄徽心中依舊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悲慟。


    空中的雪花紛紛吹落到他的身上,這麽多年了,那場雪還是叫人覺得冷的直浸骨髓。


    荀玄徽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隻是這一次,他沒有如同當年那般,直勾勾衝進去,他沒有握著拳頭一次次質問長老,將整個拳頭砸的鮮血淋漓,謾罵整個荀氏。


    這麽多年以後,他終於明白了,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有不得不為。


    他從前以為世間隻有黑白二色,直到那場大雪紛紛揚揚遮掩了世間一切的暗色,他在那一刻徹底長大了。


    屋內的長老沒有等到意料中的怒吼和質問,他不由得抬眼看向屋外屹立於雪中荀玄徽。


    荀玄徽微微揚起臉,冰涼的雪花飄落到了他的臉上,他微微闔上了眼睛。


    那雙眼睛中的光芒本如開鞘的刀劍,此刻他身上那股懾人的氣魄隨著這輕輕閉眼被稍稍斂去。


    大雪紛紛而下,院內寂靜無聲,他站在雪中的身影看上去那樣安靜,遠遠看去少年身上不知何時平添了幾分不為人知的孤獨。


    但隻是稍稍停歇,荀玄徽很快便睜開了眼。


    他看向那位大長老,哪怕知道這是幻境,他還是對著他微微行禮,而後轉身離去。


    大長老本來見他氣勢洶洶闖進來,還做好了接受一場狂風暴雨的準備,沒想到他隻是得知了結果不可更改,而後便這樣安靜地離去了。


    走在荀氏的院落間。


    青石板上覆上了一層白雪,踩在腳下發出細碎的聲響。


    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樣。


    荀玄徽加快了腳步。


    很快,他便來到了一間小院外。


    荀氏素來講究的是大道化簡,弟子們的院落並不奢華,反而都十分簡樸。


    哪怕是新晉的渡劫期修士也一樣。


    荀玄徽站在門外,他稍稍遲疑了一瞬,而後便推開了略顯陳舊的院門。


    荀玄徽自出生起便是主家荀氏的嫡子,真正的萬千光環集於一身。他整個年少時期活得肆意又無畏。


    荀玄鈺是荀氏旁支一脈的子嗣,因父母雙亡,又天資卓越,這才被送到主家和其他荀氏子弟一起修習。


    荀玄徽從小到大誰人見他不恭恭敬敬,誰見他不奉承幾句,但他實際上厭惡了旁人這樣對他的態度。


    他厭惡旁人見他永遠想到的荀氏嫡子,而非他這個人。


    他身上的榮耀是他耀眼的光環,卻也是他這一輩子的枷鎖。


    由是,荀氏愈是循規蹈矩、溫文知禮,他便愈是放誕狂妄,遊俠作派。


    隻是他到底是經由荀氏主家從小細心教導的,他並未成為什麽禍害百姓的紈絝,他到底心懷正道,隻是一心想要脫離荀氏做一個自由自在的大俠。


    從小的生活環境,養成了他少年時放蕩不羈的個性,但根本是源自他骨子裏的清高和驕傲。


    他好似總是孤傲、不被人理解的。他似乎可以找到很多玩伴,但在卻沒有人會是他的同類。


    後來荀玄鈺出現了。


    就算荀玄鈺從來對他都是冰冰冷冷的一張臉。


    但荀玄鈺確實是個天才。


    荀玄徽自認已經是舉世罕見的天才,荀玄鈺卻比他更為聰穎,天生的修仙胚子,那些老師們這樣說他。


    他確實是這些年裏,荀玄徽見過的人中最驚才絕豔的少年。


    荀玄徽雖然年輕氣傲不滿荀玄鈺處處壓自己一頭,但內心深處卻又覺得隻有荀玄鈺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做他的對手。


    他處處挑釁他,非得見他那張清冷的小臉上露出些惱怒才滿意。


    荀玄鈺是和旁人都不同的。


    所以,荀玄鈺這裏,他也得和旁人不同才是。


    而隻有這樣,他才覺得荀玄鈺對他是不同的。


    荀玄徽站在熟悉的院門內,想起往事,不由得為自己從前的幼稚感到好笑。


    他往前走了幾步。


    經常跟著荀玄鈺來這裏的荀玄徽對這間屋子的結構實在再熟悉不過。


    他知道荀玄鈺會在哪兒。


    他想見,竟又有些不敢見。


    就在荀玄徽這罕見的踟躕的片刻,一道聲音從屋內傳來。


    “荀玄徽,是你麽?”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屋內探了出來。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人,記憶中的荀玄鈺活生生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許是獨自在家的原因,他穿著更為閑適,隻一件粗布寬袍,不過穿在他身上都平添幾分清雅。


    有那麽一刻,荀玄徽確實忘記了這是幻境。


    他看著死而複生的荀玄鈺頭一次這麽希望這一切真的能夠重新來過。


    荀玄徽別了別微紅的眼,不願叫麵前的人看見。


    隻是他心中其實明白,就算重新來過,大概也隻能是同樣的結局。


    這一刻他思緒萬千。


    看著麵前的荀玄鈺,過了好半晌,他才壓著心頭的哽咽應了這一聲:“……是我。”


    *


    師鈺在一片白色的迷霧中行走了不知道多久,一路上他又闖進了幾個幻境。


    這幻境隻在最初有所鬆動,很快就又穩固了起來。


    大概孟惜嬈那邊已經脫離了險境。


    師鈺隻得再一次重新陷入了無窮盡的幻境之中。


    在這樣的幻境待久了之後,其實很容易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但是師鈺心性堅韌,非常人可比。


    在師鈺再一次用劍砍碎了麵前的第一百道幻境後,他沒有如之前一般立即進入下一個幻境中,他又迴到了最初的那道白色的迷霧之中。


    這次,他在迷霧中行走的時間似乎格外漫長。


    而後,他眼前場景一變,幻境似乎這才終於想到了他這個被遺落在原地的闖入者。


    不知是否黔驢技窮,這一次他眼前的場景又轉換到了荀氏。


    熟悉的院落,正是他從前在荀氏居住的那間。他在這間院落裏生活了十多年,從孩童到少年。


    他略微查探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時他聽到了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他的門被推開了。


    他放出神識稍稍查探便發覺了熟悉的氣息。


    於是他開口:“荀玄徽,是你麽?”


    這一刻,他想到了如今是什麽時候。


    窗外飄落著蒼茫的大雪。


    是他正欲離開荀氏前往洞府閉關的前夕。


    那時候,他突破了渡劫期,在荀氏小歇了很久,但是荀玄徽卻一次也沒來找過他。


    其實那時,他便已經察覺到了荀玄徽的一些異樣。


    但是他並未多想,隻以為這人見他先突破了渡劫期,於是惱羞成怒,這才不願意見他。


    後來,大雪將盡,他離開了荀氏,在送別的人群中,他才終於見到了荀玄徽。


    隔著人群,他們遠遠對視了一瞬。


    但是他的眼神,讓那時的師鈺看不懂。


    再然後,很多年他們都再也沒有見過了。


    重生之後再見,那也不是荀玄鈺和荀玄徽了。


    第61章


    師鈺發覺, 麵前這個荀玄徽似乎格外地真實。


    此前的幻境內,他並非沒有見過荀玄徽,但卻沒有一個有現在這個這麽真實。


    或許……他在此地愈久, 針對他的幻境也就愈發成熟了。


    他看到了荀玄徽看向自己時微微泛紅的眼,他就站在師鈺門口, 卻竟一時沒有進來。


    他分明想看他,卻又隻是在最初怔怔看了好一會兒, 而後就立馬別過了眼, 似乎強忍著不願叫師鈺看見自己的異樣。


    “是我。”沉默半晌後, 他開口說。


    師鈺看著他, 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這一刻,師鈺看著麵前踟躕不前的荀玄徽。


    師鈺似乎明白了在這一刻,他那些想說卻未能說出口的話。


    師鈺思索了一會兒。


    這個時候大概荀玄徽已經知道荀氏對自己的計劃了。


    所以在送別那日,他才會那樣看著他。


    這麽多年,其實師鈺有時候也會想,在發生那件事的時候, 荀玄徽是怎麽想的?


    他默認了荀氏對自己的計劃。


    他沒有阻止, 默認了自己將會很快迎來死亡。


    ……他會悔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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