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工作上有多拚,那時候他跟梁泊言是露水情緣一般的長期炮友,他不停地,重複性地一次次往返於兩地。那時為了更便宜的機票,他需要乘坐最早的航班,五點或六點,他在候機樓裏,在交通工具上,馬不停蹄地補充著睡眠時間,但見到梁泊言開門的那一刻,又會立刻清醒過來。


    梁泊言有些時候還沒睡醒,睡眼惺忪,還在刷牙,嘴角沾著泡沫,親他一下。他用手去擦,但牙膏的香氣仍然留在唇邊。他會從後方抱住梁泊言的肩膀,箍住梁泊言的脖子,像一個犯罪者一樣,將梁泊言往後拖。


    梁泊言會發出含糊不清的抱怨聲,或者吃痛地叫兩聲,但是沒一會兒,就會主動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無論多少次,都會有觸電一樣的感覺從頭部蔓延到脊柱,


    他便俯下去接吻,怎麽都不夠,直到讓梁泊言困倦至極地睡過去。上海那麽大,李昭從來沒有放鬆清閑地去過什麽景點,很多地方沒有去過,隻在那個地方。一整天倏忽即逝,他需要離開,最晚的航班飛迴去,降落時已是淩晨,但他那時候不覺得累。那是他擁有的一場好夢,哪怕隻能偶爾暫借。


    他一定是愛著這個人的,不然那些奔波的夜晚算是什麽呢。


    從李昭三十二歲開始,他變得疲憊,變得易怒。在同齡人逐漸憂愁於體重增加的時候,他愈發消瘦,別人以為他像一個注意形象的人一樣,保持身材。同時取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爆劇播出,他拿到許多榮譽,邀約不斷。


    李昭的三十二歲,梁泊言失蹤,像霧一樣散去,遍尋不到蹤跡。他才發現,梁泊言說得沒有錯,他們一點也不熟,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梁泊言。


    不該是這樣的。他明明曾經見過最年輕的那個梁泊言,在大雨裏的最落魄的一麵,知道梁泊言的隱秘身世。相識那麽多年,他連梁泊言的骨頭是什麽形狀都一清二楚,但他們居然不夠熟。


    還要可怕的是,比起三十五歲的梁泊言,麵對著十六歲的james leung,他居然更不熟,更陌生。


    梁泊言讀中學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也是這樣容易交到朋友嗎?會和同齡人去組樂隊嗎?那時候,突然新學期沒去上學,他的同學會覺得奇怪嗎?


    李昭的確沒有想過。


    他彼時過得也不是很好,在學校裏不被同學待見,把他當成怪胎,隻有老師看他家裏情況可憐,對他多照顧一些,迴去以後房子裏總是沒人,他是寂寞的。而梁泊言這個遙遠的人,似乎卻過得那麽輕巧而自由,寄來遙遠的信和小禮物,外國的糖或者曲奇,他不會拚的樂高和看不懂的賽車模型。是他最早感受到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糖衣炮彈,變成能夠觸碰到的夢境。


    因為這樣的陌生感,讓他發覺與


    “下麵請陳啟誌先生作表態發言……”


    主持人的聲音把李昭拉迴到現實裏來,依然是這個漫長的會議,已經開到了最後的環節。陳啟誌作為代表再說一些廢話以後,就可以結束了。


    盡管李昭一整場的時間都在走神,還提前拒絕了發言的邀請,離開的時候,仍然有很多人過來寒暄,又借機提出要求,想要個李昭的聯係方式,以後說不定有合作機會。


    李昭以前那個用來敷衍的小號給了梁泊言,又沒來得及申請新的號,隻好拿出手機,用大號加了一堆人。


    好巧不巧,居然有個人問:“李老師,你之前那個微信是被盜號了嗎?我之前加了,前些天發現名字頭像都改了,朋友圈也不像你。”


    李昭說:“是被盜號了,你把他刪了吧。”


    “艸,怎麽有這種人啊,那我幫你舉報了。”對方還挺正義。


    李昭問:“他發了些什麽朋友圈?”


    那人便點開給李昭看,大部分隻是一些分享小眾歌曲的鏈接,最新一條是一個幾分鍾的視頻。梁泊言不知道把手機架在哪裏,架好以後站起來,笑眯眯地說:“做人還是要學會乞討,從鄰居那裏零元購了一台鋼琴。”


    然後後退幾步,坐定之後,彈了起來。


    “看起來不像會盜號的。”對方放完,變得有些戀戀不舍,有些不忍心把這個可惡的盜號者拖進黑名單裏了。


    “開玩笑的。”李昭改了口,“是我一個認識的朋友,他的號被封了,一直沒解封,就借了我的號過去用。”


    “啊?幹什麽會被微信給封號啊。”


    “搞詐騙。”李昭說,“你不是看到了嗎,一天就騙了一台鋼琴。他住的那個房子都是他騙來的。”


    “……”對方實在看不出李昭是在開新的玩笑還是說真的,尬笑了幾聲,居然還能想出來誇的詞,“李老師交際圈真廣。”


    人都散完了,李昭走到外麵,看到有個男的在過道裏夾著煙跟人閑聊,聽見腳步聲,偏過頭來看他,是陳啟誌。陳總熱情異常,一把將李昭攬過去,跟人介紹:“李昭!我們靈極視頻明年的開年大戲、s+電視劇、x省2024年重點選題、公安部和政法委聯合進行指導,就是他負責擔任總編劇的。”


    “我一個人寫不了這麽多劇。”李昭說。


    陳啟誌跟他小聲說:“對麵是廣電的領導,你別給臉不要臉。”


    領導一走,陳啟誌立刻興師問罪:“聽說你不想呆北京了,要去西藏養老?”


    李昭不知道這謠言從何而來,為什麽地方都幫他選好了,從大理到西藏,藍天白雲,空氣也好。哪像北京,幹燥、空氣差,沒幾天就要去洗一次車,房價也貴得沒天理,但他還是要待在這裏。就像那些小劇場的演員們一樣,哪怕沒幾個觀眾看,也要一直演下去,才能獲得機會。


    陳啟誌意外地不像個黑心資本家,寬容了一些:“你要休息幾天也不是不行,我也理解你現在心情挺差。不過畢竟他已經……你還是要往前走。”


    李昭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陳啟誌也沒有再解釋,其實他覺得李昭已經挺能往前走了,這才多長時間,真是有能耐,能找到跟梁泊言那麽像的小年輕。


    “對了,那個梁占怎麽樣了?”陳啟誌突然提到梁泊言的化名,“我老師不知道怎麽迴事,有點掛念他,念了好多次,都發生了醫學奇跡,開始說話了。”


    他話說得委婉,其實掛念梁占的,不僅僅是他的導師許耀軍,他也時不時想起來,有機會再見一次也不錯,能想起舊友的模樣。不知道梁占會不會喝酒,知不知道威士忌的年份是什麽含義,精釀啤酒和普通啤酒的區別,紅酒有哪些產地。他以前在酒桌上這麽考別人,梁泊言會罵他有病,讓他喝完趕緊閉嘴。


    而許耀軍的理由則不同,許耀軍說,梁占是他以前一個學生的兒子,學生英年早逝,他總想幫襯一下。陳啟誌也不知道自己導師都中風在家休養了,還能幫襯什麽。


    李昭說:“他挺喜歡唱歌的,最近在跟人搞樂隊。”


    “那什麽時候演出,我去參觀一下。”陳啟誌又開始許諾,“如果唱得不錯,我也能給個主題曲唱唱。”


    他其實這麽胡亂跟許多人說過,但李昭聽得又不太高興。


    李昭想,幾麵之緣,陳啟誌就注意到了梁泊言。


    “陳總可真大方,”李昭說,“看來他挺讓你喜歡的。”


    “他眉眼很像梁泊言。”陳啟誌也沒藏著掖著,直言道,“長相就算了,氣質也挺像。”


    “哦對,你跟梁泊言也挺熟。”李昭說,“梁泊言人怎麽樣?”


    陳啟誌頓住了,他倒沒想到,李昭會問他這個問題。


    提到梁泊言的時候,李昭對他總是有莫名敵意的,話不投機,從來說不了幾句話,仿佛他們這些酒友是禍害梁泊言的罪魁禍首。而他從影視圈的人口中聽到的,又是李昭總是作為那個散布者,發表一些對梁泊言沒什麽好處的傳聞。


    “他人挺好的。”陳啟誌說,“很……心態好的一個人,對朋友也很好。從來不抱怨運氣,也從來不擺明星的架子。”


    他以前是不那麽瞧得起歌手的,會不怎麽尊重,總是起哄讓人家唱一首。梁泊言不給他麵子,但又能很圓滑地把事情給圓過去,不知不覺間他就沒再這樣過了。酒席之上,醉意上頭時,很多人都會趁機開始談生意談人情,梁泊言從來沒有問他要過什麽好處,他好像真的隻是沉迷在酒精裏,想要喝醉,想要不清醒。一個歌手,原本不該這樣不保護嗓子,但他沒有去勸過,他其實是後悔的。


    唯一的一次,其實是因為李昭。梁泊言說,自己的朋友是編劇,需要讓陳啟誌給一個機會,跟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亮的,於是陳啟誌答應了。但李昭似乎根本不知道,於是他也沒打算說。


    “但到了舞台上又完全不一樣了。我去過他的演唱會,是他給的贈票。有首歌的舞台燈光是藍色的,他那一身表演服也全是藍色的亮片,真是晃眼睛。聽起來就像藍色的星星落在地麵上。”陳啟誌哼起那一段旋律,走調跑音,難聽至極。


    李昭覺得並不該是星星,那太小了,還應該更大一些,也更亮一些。


    “快到中秋節了。”李昭突然說。


    “你這也太快了,不是端午節才剛到嗎?”


    “差不多吧,就那麽些天。我這些天一直都在想,為什麽人類明明登上了月球,發現那裏跟古代幻想的完全不一樣,但還是會對月亮憧憬?”


    李昭說著問句,但又並不像在提問。


    陳啟誌來了興致,煞有介事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因為那都是美國人造假的騙局!阿姆斯特丹根本沒有登月,都是在地球上完成的特效!”


    “你他媽……”李昭罵了髒話,終於停住這個略顯矯情的話題。


    第33章


    “你們這裏適合加一段program。”梁泊言說,看樂隊的其他人都一臉迷茫,他歎了口氣,“沒人會電子合成器,對吧?”


    “你會?”鼓手陳思牧反問,“那你來吧,能者多勞。”


    梁泊言知道大概的原理,但並不算特別精通。以前在正規的公司裏,他隻需要提出自己的理念,然後就有專業人士去執行。不然從製作到宣傳,要是事必躬親,他會在三十五歲前就累得猝死。


    但鼓手這麽一說,梁泊言突然想起他的微信好友裏還有個好心人可以白嫖。


    住在隔壁樓的鄰居許先生,因為行業不景氣正在待業中,每天在家負責接送孩子,以及監督孩子彈鋼琴後者現在不需要了,因為鋼琴已經被搬走,樓上樓下的鄰居都鬆了一口氣。每天在朋友圈裏發履曆求職中,視頻也發了不少,說什麽都可以做。梁泊言都點開聽了,不愧是專業院校畢業的,其實做得都很不錯,既有專業性也有流行度,隻是暫時還沒人欣賞,懷才不遇得很。


    反正許先生也沒事情,不如幫他做點音樂。


    可是對方拒絕了他,還在那頭嚷嚷著:“我他媽不會再被你騙了!我是個藝術家,讓我免費幹活很過分的,這和鋼琴不一樣!”


    鋼琴可以免費送,但勞動力不行。


    梁泊言承諾:“不是免費,隻是我們暫時沒錢給。”


    “那些人也是這麽說的,後來一分錢沒給。”許奕說,“你以為老婆的軟飯很好吃嗎?我也想賺錢養家的。我現在每天都要看我老婆的臉色行事,很痛苦的!她要是知道我又白給人打工,會把我給宰了的。”


    梁泊言明明隻是想占人便宜,現在卻要被迫收獲滔滔不絕的抱怨,他也不是完全不能共情,畢竟他現在也吃著軟飯,也要看那人的臉色行事,說痛苦倒也算不上,但有那麽一些時刻,比如非要讓他喝符水時,他也是很想給李昭一拳的。


    “我可以幫你接送小孩。”梁泊言提出比較實際的條件,“一個月。”


    許奕猶豫了,他離開了一會兒,迴來說:“不行,我老婆怕你是人販子。”


    梁泊言無恥地運用起了他的年齡優勢:“我自己都是個未成年,你不信給她看看照片。”


    許奕也依照他的說法去了,但老婆問:“怎麽這個年紀不好好上學,還在搞樂隊?”


    “完成九年義務教育了,”許奕幫梁泊言說話,“這個年紀出來打工都不算童工了,而且那些搞音樂的,年紀都不大。”


    歌手的時間是很寶貴的,而且很小就會展現出天賦,會不會唱,開嗓就知道。出名要趁早,一刻也不能浪費。


    “他長得很像……”老婆話沒說完,許奕就知道她要說誰。


    “以前我們還在音樂學院的時候,你就喜歡聽梁泊言唱歌。”許奕說,“現在我們也變成這個年紀了。”


    而梁泊言也不見了。


    片刻之後,梁泊言收到許奕的消息,說可以給他們製作,讓梁泊言下午三點去幫他接孩子。


    梁泊言突然意識到,這麽一來二去,吃虧最大的是自己。樂隊得到了歌,許奕得到了傭人,而自己成了跑腿的小弟。


    好在陳思牧還有點良心,給他的能力點了個讚:“真行啊你,怎麽什麽人都認識。”


    梁泊言想,確實比這群什麽事都稀裏糊塗的大學生要行一點,再過些天,自己恐怕就要變成樂隊的話事人了。


    不過今天要練習的,並不是樂隊的原創曲目。


    他們要去一個酒吧表演,而對於人家來說,原創歌曲聽都沒聽過,更需要一些膾炙人口的表演歌曲來試試水平高低。滿意過後,才會請他們去演出。


    梁泊言選了首《海闊天空》。這首歌足夠紅,還很適合樂隊,各種樂器都能有發揮,而對主唱來說更有優勢,梁泊言熟練掌握粵語,不會像其他的內地歌手一樣,帶著一些自己都沒察覺的口音。


    酒吧老板聽得投入,甚至跟著唱了幾句,一首歌演罷,便已經定了他們。


    “你係廣東人嗎?”老板問,“廣東話幾好哦。”


    梁泊言笑了笑:“我普通話也唱得不錯的。”


    他選了一顆帶水鑽的耳釘,戴在耳骨那個位置,側麵對著老板的時候,明明隻是一個廉價耳釘,卻看起來格外地閃,格外昂貴。


    “那就說定了,我們晚上七點過來表演。”梁泊言開始收拾準備跑路,“我先走一步,要去接小孩放學。”


    老板目瞪口呆,眼看著梁泊言溜走,轉頭問剩下的樂隊成員:“他這個年紀都能有孩子了?”


    陳思牧覺得事情原委實在太複雜,還有些沒麵子,不準備實話實說,敷衍道:“沒有,他打零工,給人接送孩子賺錢,白天還要去人家裏給人做飯。”


    老板心生同情,但並不太讚同這位主唱的做法:“他這嗓子和長相,隨隨便便開個直播唱歌都賺得更多吧。”


    “我們也是這麽打算的。”陳思牧說,“不過以前都是我的鼓放在鏡頭最前麵……”


    “早就想說了,這不是純傻x嗎?你覺得誰要看你的鼓啊。”吉他手開始為自己發聲,“從來要麽都是主唱或者吉他在前麵,你在後麵老實敲鼓不行嗎?你還要搶c位?”


    再說了,都給新主唱花了那麽多錢置辦新造型,再不亮個相,豈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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