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一平酒勁上來了,喪失了求生欲,像定格動畫一樣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想把食指和大拇指彎成一個圈。葉庭把他的手打下去,他撐著葉庭的肩,往上跳了跳,大叫:“這有什麽不能說的。”“讓他說,”文安用胳膊肘捅葉庭,“我愛聽。”葉庭歎了口氣,把快滑下去的醉鬼拉上來。“他人氣還挺高,”杜一平說,“可能是那什麽,符合西方審美吧。”“哦,”文安局促起來,“很多人追他嗎?”“比我稍微差點兒,”杜一平挺了挺腰板,“但也有那麽……”“你敢說數字就死定了。”葉庭握住了他的上臂,稍微一使勁就可以脫臼。杜一平頓了頓,轉移了話題:“一般來說,他拒絕之後,這事就完了,但有幾個特別執著的,百折不撓,他就會請吃飯。”文安問葉庭:“你為什麽要請吃飯?”“一頓飯吃完,這些人就消失了,”杜一平說,“百試百靈,想知道是怎麽做到的嗎?”文安的好奇心快衝破身體束縛了,杜一平得逞一笑,剛要說話,就踢到了一個石墩,往前撲通一摔,沒聲兒了。葉庭蹲下來,用手推了推醉漢,轉頭說:“暈了。”文安看著地上的人,平常豐富的同情心消失了,隻想使勁搖醒,讓他把話說完。路邊的行人紛紛投來探尋的眼神,葉庭把杜一平扶起來,撐住他,半拖半拽運迴了公寓。這一醉非同小可,這種接近暴力的拉扯都沒讓杜一平醒來。等他終於睜開眼睛,已經是次日五點。他迷迷糊糊地望著天花板,感覺內髒好像被取出來,又打亂順序放迴去了一樣。然後他扭過頭,看到一雙目光炯炯的眼睛,藍寶石一樣晶瑩澄澈。他張了張嘴,差點大叫出聲。文安把食指放在唇邊,指了指關閉的房間門。杜一平咽了口口水,嘴裏一股濃重的食物腐爛味:“你幹什麽?”文安扒在沙發邊上:“你還沒有說完。”杜一平的腦子亂成一鍋粥,眼神迷茫,急得文安握緊拳頭,把昨晚的對話又重複了一遍。“哦,”杜一平說,“那個。”文安馬上就氣急而亡了。杜一平撓了撓頭:“很簡單,他就是在吃飯的時候,講了個故事,你和他的故事。”文安蹙起眉:“就這樣?”“就這樣,”杜一平說,“講完故事,那些人就知難而退了。”文安還是不明白。“太難戰勝了,”杜一平說,“你們的迴憶太難戰勝,如果永遠做不了最重要的那個,如果永遠有人排在自己前麵,那有什麽必要開始呢,是吧。”第58章 格林德瓦 22歲(13)少女峰的滑道常年深雪堆積,被滑雪板壓平後,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白光。杜一平拖著兩個滑雪板,像企鵝一樣邁著八字步,在滑道旁晃悠。葉庭終於知道那兩個大箱子的用途了滑雪裝備。他向杜一平指出,滑雪新手自帶裝備是鋪張浪費的行為,是當資本主義的韭菜,杜一平表示,要認真對待生活中每一件小事。文安抱著滑雪板,警惕地站在山腳下,俱樂部的教練上來推銷課程,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雙手亂揮,表示自己聽不懂。葉庭走過來攬住他,對教練說:“我們是一起的。”教練走後,文安看著他:“你會滑雪?”“不會,”葉庭說,“那邊有小孩子的滑雪班,我聽了一耳朵,好像不是很難。”文安往他身後望去,有人速滑跑道上摔了下來,在雪地裏滾了兩圈,栽進一個雪堆裏。“這樣,”葉庭把雪杖往後揮,“就能開始滑了。”“這樣,”葉庭把腳下的雪板擺了一個八字,“就能停下了。”“兩個動作,”文安說,“就能滑雪了嗎?”“其他的就隨機應變。”“隨機應變?”葉庭推著他往前走:“摔在雪上不痛的。”文安對此深表懷疑,在坡度最小的初學者滑道上猶猶豫豫,膽戰心驚。葉庭不停地加油鼓勁,文安指了指旁邊,一位教練麵朝一個小孩,兩個人手拉著手,慢慢往下滑。“那樣安全。”文安說。“我沒有那個技術,”葉庭說,“滑雪不難的。記得那次跳水嗎?最重要的就是閉著眼睛往下跳。”文安磨磨蹭蹭,雪杖在冰上劃出橫七豎八的線條。葉庭突然伸手,在他背後一推,文安尖叫著滑了下去。失重的感覺真是奇妙,寒風從耳邊吹過,雪粒在腳下沙沙作響。文安一瞬間忘了害怕,直到他滑到底了,速度完全沒有減慢的跡象。剛才是怎麽說的?外八還是內八?他試著挪動滑雪板的角度,但左腳比右腳慢了點,失衡的瞬間,他往右邊拐了個彎,側著倒在雪地上。文安掙紮了兩下,腳上固定的滑雪板太難移動,沒爬起來。不過,摔在雪裏真的不疼。遠處隱約出現熟悉的身形,嘩一聲,停在他旁邊。“起不來了嗎?”文安磨了磨牙:“你偷襲我。”葉庭卸下了文安腳上的滑雪板,伸出手,想把文安拉起來。文安透過滑雪鏡望著他,握住那隻手,猛地往下一拉。要換往常,這種偷襲是無用的,但葉庭腳上還扣著滑雪板,行動不便,被這一拉帶了下去,倒在文安身上。葉庭皺起眉,文安笑了起來。他沒有起身,往旁邊挪了挪,和葉庭側著身子麵麵相對。葉庭抬起頭,撣去文安肩上的碎雪:“不冷嗎?”文安搖搖頭。頭上有頭盔,身上裹著滑雪服,雪地裏意外地舒服。他把護目鏡摘下來,看著葉庭:“你這樣會讓我誤會的。”葉庭的手頓住了。“照顧我,親近我,”文安說,“我吻你的時候,你也不躲開。”葉庭默然。這麽多年來,照顧文安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本能是很難改變的。文安歎了口氣,眼前充盈著白霧。他伸出手,觸碰葉庭的臉頰,指尖帶著雪山的寒意:“為什麽沒有女朋友?”他想了想,要不要問“因為我嗎”,但放棄了,無論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他都不會高興。沉默的時間漫長又短暫。最後,葉庭收迴手,迴答:“因為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文安把手放在麵前的雪地上,靜靜地看著他。“在這一切畫上句號之前,我不想考慮其他事。”文安垂下眼睛。所以,這一切結束之後,他們會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嗎?葉庭看了看表,坐起來,把滑雪板解開:“再滑兩趟吧,然後我去處理那件沒有完成的事。”文安抱著滑雪板,走在他旁邊。有履帶通向滑道頂部,他們站在上麵,臉頰因為雪地的談話凍得通紅。快到頂上,文安忽然說:“如果我吻你,讓你討厭的話,要告訴我。”葉庭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怎麽會這麽想?”“因為……”文安說“你不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葉庭看了他一會兒,說:“無論你做什麽,我永遠不會討厭你的。”文安歎了口氣。葉庭總是這樣,在五年前,在那次虛驚一場的生病之後,他也說了“永遠”。這種極端的承諾,絕大多數隻是當下的一時衝動。但葉庭不是,隻要說出口,他就一定會做到。就是因為這些“永遠”,自己一直放不下。文安磨了磨牙,怨憤地看著高大的背影。到了滑道頂端,葉庭剛一站穩,文安就伸手一推,葉庭隻來得及迴頭一瞥,就直接從坡頂衝了下去。報複行動循環了兩次,葉庭就提前退了設備,讓文安和杜一平去吃飯。杜一平問他幹什麽去,葉庭說:“討債。”owen的住處他去過很多次了,輕車熟路地找到門口。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應答,葉庭懷疑這人是不是命太好,爛在了那個小旅館裏。他等了一刻鍾,門才終於開了。開門的人和之前大變樣,他又花了一刻鍾才認出來。owen眼下的青黑擴大了一倍,眼袋能裝下一個鉛球,紅血絲密度驚人,像是末日電影裏的喪屍。幾天不見,他臉上瘦了一圈,顴骨突出來,陰森嚇人。他看到葉庭,鬆開門把,轉身進屋,幽魂一樣晃到沙發旁,癱坐下來:“抱歉,錢暫時沒法還了。”葉庭揚起了眉毛:“發生什麽事了?”owen雙手抱頭,指甲陷進發叢:“那天,就我們去baden那天,我不是喝醉了嗎?醒來的時候,我在一個破旅館裏,身上連件衣服都沒有。我問老板,老板說我和一個女人來的,她早就走了,讓我付錢,我哪有錢,那婊子把我的東西全偷了!手機、錢包,連駕照都被她摸走了!”“那你怎麽迴來的?”“還能怎麽迴來?打電話讓朋友先墊上,”owen屈起手指,葉庭覺得他隨時會把頭發一把把揪下來,“一結賬,我才知道,我他媽居然在那睡了七天!那婊子肯定給我下了什麽藥!”“所以……”“我三天前就該交稿的!等我借到錢,找到路迴來,已經過時間了。”“你可以打電話跟出版社說明情況?”“草,”owen把手放下來,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就這事最古怪。我跟編輯打電話,編輯直接就掛了。我到出版社找他,他一點好臉色都不給。你猜怎麽著?編輯說,我沒及時交稿,他給我打過電話了,結果我在電話裏臭罵了他一頓。我說我沒打過,他說不可能,那就是我的聲音。這還不算,我把之後的幾個單子全拒了,還發郵件給作者,說他們寫的書都是狗屎。這他媽怎麽可能?”葉庭聳了聳肩。owen笑了笑,點起一根煙:“所以,我現在不但欠你錢,還有一筆違約金,還被出版社拉黑了。”葉庭看著他。“我聽起來是不是瘋了?”owen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就算是,”葉庭說,“你欠我的錢怎麽辦呢?看起來,短期內你也不會有錢了。”owen抬頭看著他,手微微有點抖:“你能不能先等等?我得先把錢賠給出版社那邊。”“這筆錢從哪來?”從owen的眼神看,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