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頹然倒在床上,手還在口袋裏摸索,好像那顆彈珠會奇跡般地出現似的。都是他的錯,病號服的口袋那麽鬆,他怎麽能把彈珠放在口袋裏呢?不對,出去散步的時候,就不該帶著它,應該把它放進盒子、埋進地下、用混凝土封起來、再埋上一層地雷的。在外麵丟掉彈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怎麽就不長記性呢?這件事的餘波比葉庭想象的大。晚上,文安在床上翻來覆去,葉庭聽到響動,就坐起來問他:“睡不著?”文安不動了,眼睛閉的緊緊的,假裝自己沒醒。“腿痛嗎?”葉庭問他。過了很久,文安搖搖腦袋。葉庭歎了口氣,從行軍床上下來,說:“我再去找找。”文安一骨碌爬了起來,拽住他的胳膊,搖了搖頭。“沒事,”葉庭說,“我就找一會兒。找不到了,我就迴來。”文安還是不放手,葉庭就把衣服從他的手裏抽了出來。“睡吧。”他摸了摸小孩的腦袋。住院部的走廊一直亮著,方便護士查房。不過比起白天的喧鬧,晚上要安靜很多,隻有幾個起夜的病人,手裏推著吊瓶支架,在往衛生間走。葉庭迴憶著之前找過的路線,蹲下來,一點一點沿著牆根搜尋。走到一個拐角,他突然看到了一束光,停住了腳步。不遠處,馮諾一正把腦袋塞到塑料椅下,用手機手電筒照著牆角,鄭墨陽站在他旁邊,滿臉無奈。“別找了,”鄭墨陽說,“護士都過來問了三遍了,你這樣很可疑。”“等等,”椅子下麵毛茸茸的腦袋說,“我好像看到什麽了。”“一顆彈珠而已,你待會兒去給他買一盒不就好了。”“那不一樣啊,又不是原來那個。”“那有什麽區別?”鄭墨陽歎了口氣,“小孩子朝三暮四的,他明天可能自己就忘了。”馮諾一因為這句話停止了搜尋。他把腦袋抽出來,就著蹲在地上的姿勢,抬頭看著鄭墨陽:“我有跟你說過海螺的事嗎?”他的思維很跳躍,鄭墨陽已經習慣了:“沒有。”馮諾一撓了撓腦袋:“小時候,有次去海邊,我找到了一個藍色的海螺,特別好看。我把它洗幹淨,帶迴去放到了書桌上。結果有一天放學迴來,我沒找到它。我問我媽有沒有看到,然後她跟我說,打掃的時候扔了。”鄭墨陽沒有迴答,他聽過很多類似的故事,所以沒什麽感覺。“她覺得那個海螺髒兮兮的,還以為是垃圾,”馮諾一說,“大人覺得無聊、廉價的東西,對孩子來說可能是很寶貴的。直到現在,她還是沒有明白我當時為什麽傷心,也不覺得自己有哪裏不對。”鄭墨陽皺起眉頭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把袖子卷了起來,從馮諾一手裏拿過手機。“幹嘛?”馮諾一不滿地看著他。“陪你找。”鄭墨陽蹲下來,看向長椅下麵。他身材高大,這個姿勢很別扭。馮諾一眨了眨眼,蹲在他旁邊,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感歎道:“我好幸福。”鄭墨陽又歎了口氣,把手機電筒往前麵掃去。“哎,等等!”馮諾一突然一把搶過手機,小聲說,“我好像看見了!”“你謊報軍情好幾次了。”“沒有,這次真的看見了,在垃圾桶下麵的那個拐角裏。”馮諾一伸長胳膊,把手塞進垃圾桶和牆之間的縫隙裏,使勁摸索著。幾個護士又朝他們投來疑惑的目光,鄭墨陽站在垃圾桶旁邊,對她們抱歉地微笑。經過漫長的幾分鍾,馮諾一終於把手抽了出來,食指和拇指捏著一顆淡金色的彈珠。“找到了!”他蹲在地上,激動地朝鄭墨陽揮舞著戰利品,“找到了!”“你悠著點,”鄭墨陽說,“別又弄掉了。”馮諾一興奮地拿著彈珠,迅速站了起來。垃圾桶在一排塑料椅旁邊,他沒留神,頭磕在了椅子上,“嗷”了一聲。鄭墨陽伸手替他揉那個磕出來的包,他看上去好像一點不痛,心滿意足地盯著手裏的彈珠。“這真是奇跡啊,”馮諾一說,“手術也一定會順利的。”真是奇跡啊。葉庭悄悄地退後兩步,打算裝作沒有看到這一切。然後他轉過身,看到了身後的文安。文安戴著剛配的眼鏡,目光越過他,落在前麵的兩個大人身上。大概是睡不著,決定出來跟著他一起找彈珠了。他不知道文安在這裏站了多久,有沒有聽到那場對話,因為文安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最後,文安扯了扯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迴去。他們默默地走迴了病房,關上門。文安鑽進被子裏,合上眼睛,安穩地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馮諾一和鄭墨陽一起進了病房。今天是手術的日子,大人們看上去有點緊張。“睡得好嗎?”馮諾一問文安。文安點了點頭。馮諾一帶著勝利的微笑,從口袋裏拿出了那顆彈珠,遞給了文安:“你說丟了彈珠,是不是這顆?”文安盯著彈珠看了很久,緩緩伸出手,把彈珠攥在了手心裏。“我昨天路過的時候偶然看到的,”馮諾一說,“我還在想地上怎麽會有亮晶晶的東西,結果一看,居然是顆彈珠。我眼力不錯吧!”文安沉默地低著頭,然後,他抬起腦袋,看著演技拙劣的大人。“謝謝。”他說。馮諾一愣住了。許久之後,他才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他激動地猛拉鄭墨陽的袖子,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他剛剛是不是跟我說話了?是不是?是不是?”鄭墨陽微笑著用手摟住他,在他背上順了順毛。“你聽到了吧?”馮諾一說,“不是我的幻覺吧?”“不是,”鄭墨陽很無奈,“你淡定一點。”人家壓根不理他。“你願意跟我說話了!”馮諾一蹲下來,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謝謝你!”文安垂下眼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然後他把另一隻手從背後拿出來,把一張紙遞給馮諾一:“這個,給你。”馮諾一好奇地接過來,把紙展開,上麵是一張彩色的肖像。畫上的人有漂亮的眼睛和笑容,還有亂蓬蓬的頭發。不知道是背景裝飾還是什麽,那人站在耀眼的光芒裏,好像能驅散一切黑暗和陰霾。“哇,”馮諾一看著畫說,“我有這麽好看嗎?”鄭墨陽皺起眉頭,表示絕對的不讚同。馮諾一沒在意他的表情,仔細地把畫收了起來:“謝謝,我會好好保管的。”這時病房的門開了,護士走了進來,通知他們手術時間快到了。雖然覺得沒有必要,馮諾一還是拉著文安的手說:“別緊張,我們就在外麵等你。”文安點點頭,攥緊了他的手,認真地說:“馬上,迴來。”他們的小指勾在一起,就像一個承諾。作者有話說:多麽懂事的彈珠啊!第29章 格林德瓦 22歲(7)owen的公寓在一棟五層住宅的頂樓,沿著屋子旁邊的防火梯爬上去,就能到達天台。遠處是雪山,近處是紅磚粉牆,真是個開派對的好地方。天光尚存,屋頂就已經掛起了彩燈,響起了音樂。天台邊緣擺著三張長桌,上麵放著幾個大玻璃碗,裏麵有各種形狀的冰塊。碗旁邊碼著切成方塊的小點心,和剜成球的果凍。啤酒瓶堆成了一座金字塔,還有一個盛著潘趣酒的木桶。一次性杯子和碗碟高高地堆起來,供前來玩樂的賓客使用,也省去主人清洗餐具的麻煩。葉庭捧著一個核桃派到來時,屋頂已經人滿為患了。“leo,”主人大笑著,張開雙臂迎過來,“你來了!看到一個黑頭發的客人真讓人開心。”他接過葉庭手裏的12寸核桃派,稱讚了一番它的誘人香味,把它放在了長桌上,供客人取用。“我還帶了一個人過來,希望你不介意,”葉庭說,“他不是黑頭發,但也是中國人。”“當然不介意,”owen說,“格林德瓦的中國勢力可真是指數型增長啊。”葉庭轉身把文安從防火梯拉上來。文安的黑色美瞳衝淡了混血感,但仍然不像純種的東亞人。“這是我弟弟。”葉庭說。owen盯著文安看了一會兒,好奇地問:“你們不是親兄弟吧?”“很多人都覺得我們不像,”葉庭說,“但我們確實是親兄弟,他長得更像媽媽。”owen仔細打量了一下文安的五官,笑了笑:“你們的母親一定是位大美人了。”“謝謝,”葉庭說,“我完全沒有繼承她的基因,我是……有個詞是怎麽說的來著?殘念混血。”“來國外太多年,我都快忘了謙虛的美德了,”owen朝長桌那邊揮手,“希望你們玩得開心。”葉庭看了文安一眼,對方自始至終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堆成小山的果凍。葉庭一鬆手,他就朝長桌那邊走過去。“別喝酒。”葉庭小聲囑咐。文安點了點頭。葉庭在派對裏穿行了一會兒,終於遇到了另一個認識的人紀念品店的老板。他正摸著自己的胡子,吹噓這幾天的營業額。“嘿,leo!”老板朝他舉了舉酒瓶,“你真的來了。”“謝謝你告訴我找到免費酒精的好地方。”葉庭說。老板哈哈大笑,對著瓶口灌了一大口啤酒,抬起眼,看到了長桌旁邊的文安:“那不是在我店門外麵畫畫的孩子嗎?”“他是我弟弟。”老板也驚訝地挑了挑眉毛:“親弟弟?”葉庭把剛才的說辭又重複了一遍。老板點了點頭:“好吧,所以他也要搬過來?”“暫時是這樣。”“那你愛人……”老板瞥到了葉庭的手指,忽然頓住了。“你不戴戒指了?”葉庭把手微微握了起來,淡淡地說:“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