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開葉庭扶著他的手,決絕地單腳站立,一跳一跳地往醫務室走去。葉庭想上去扶他,被嚴厲拒絕了。之後幾周,他總覺得杜一平在觀察他。有次去辦公室,他隱約聽到杜一平在問老師有關他的事情。他一出現,談話聲就停止了。很可疑。某天傍晚,葉庭走下樓梯,突然看到杜一平倚在牆邊,試圖做一個帥氣的姿勢他包著紗布的腳踝讓這件事變得很困難。杜一平叫住了葉庭,拿起手裏的紙,上麵像是複印了什麽報道,葉庭立刻感到大事不妙。“我問過老師了,她說你是從文山市轉學過來的,”杜一平說,“你猜猜看,我在新聞網頁裏搜文山市,發現了什麽?”葉庭就知道,自己不好的預感永遠是對的。“這是你吧,”杜一平指著紙上的黑白照片說,“雖然臉上打了馬賽克,用的也是化名,但照片裏的人手上有道疤,跟你手上那個一樣。我看過家校聯係單,你爸跟你不同姓,你可能是領養的。你跟新聞裏的人同歲,又是同一個城市的,這麽多細節都對得上,肯定是你。”葉庭沒有理他,繼續往前走。“喂!”杜一平在後麵喊,“我可是我們學校廣播站的。你信不信我下周拿你當頭版頭條?”葉庭停了下來,轉身,快步走向他,直到快撞上了也沒停下來。杜一平嚇得後退了幾步,下意識地把報紙抱在胸前,好像這篇報道能保護他似的。“你想怎麽樣?”葉庭問。杜一平咽了口口水,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別擔心,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隻是覺得你這人很有意思。”葉庭皺起眉看著他,這人的反應比鄭墨陽還要離譜。“我理解你,”杜一平說,“爸媽有時候真的煩人。就說我爸吧,我自己用壓歲錢買的遊戲機,攢了好幾年買的,他說影響學習,直接就給我砸了。”葉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難道這人覺得他們的處境一樣嗎?“你覺得你能理解我?”葉庭問。“當然了,我們都有個糟心的爹嘛。”神經病。葉庭轉過身往前走。“我爸真的很無語,”杜一平趕了上來,“他把領導做派都搬到家裏來了,成天不是對我媽唿來喝去,就是對我指指點點,你不知道有多氣人。”葉庭歎了口氣,他不想跟這個人掰扯父子關係這件事了,多說一句都覺得浪費力氣。他隻關心杜一平能否守住這個秘密。“你不是來找我麻煩的,那你想幹什麽?”“交個朋友吧。”葉庭盯著他。“我是真心的,”杜一平說,“我從小到大的朋友都是好學生,一個個循規蹈矩,無聊死了。”葉庭搖了搖頭,在富家子弟眼裏,自己的過去僅僅是有趣的談資,陌生的刺激嗎?他一點也不想要這種理解。“算了吧,”葉庭說,“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轉身要走,杜一平叫住了他:“你不想讓我幫你保守秘密嗎?”葉庭停了下來。“我對朋友超仗義的,”杜一平說,“但要不是朋友,那就另當別論了。”葉庭盯著他,腦子裏冒出無數個念頭,都不算特別好的解決方法。這小子家裏有來頭,而且親爹聽上去不像是省油的燈,他不想給家長們添麻煩。而且對於知道自己底細的人,做朋友總比做敵人強。“好吧。”葉庭說。杜一平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讓他如芒在背。他覺得自己遇上了另一個曾厲,而且還是更聰明、更自以為是、更有背景的曾厲。第31章 北京 12歲(24)葉庭覺得這個世界匪夷所思。不久之前,因為10歲的那起案件,他還是全校公敵,人人避之不及。現在,因為同一件事,他卻收獲了一個跟屁蟲。他琢磨了幾天,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杜一平那小子,大概是提前到叛逆期了。這個時期的孩子看父母如同看死敵,才會離譜地把他當成寶。杜一平說要跟他做朋友,還真不是空口一句。祭出那篇報道的第二天,班長先生就主動向老師要求調換座位,坐到了葉庭的前座。美其名曰建立學習夥伴關係,促進全班共同發展。他這個尖子生本著博愛的胸懷,決定幫助後進生。鑒於葉庭一直坐最後一排,而杜一平本人並不高大,葉庭懷疑班長大人現在還能不能看清黑板。自從成為前後桌,這個腦子聰明到無法罵腦殘的人,成天跟他稱兄道弟,還把他當成家庭矛盾的傾述對象,開口閉口就是“我爸昨天又……”,好像他們同病相憐,應該相擁而泣。首都的冬天很冷,葉庭想把他扔到校門外結冰的運河裏。之前葉庭的聊天對象是文安。文安很會傾聽,總能讓對方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很重要,誰像這個開口閉口全是“我爸”的人。短短幾天,葉庭連他在幼兒園的家庭矛盾都如數家珍。杜一平沒意識到自己有多煩人,對於葉庭的冷淡,他一向認為是對方性格太差導致的。數學課下課,他把椅子調轉九十度,靠在葉庭的課桌旁邊,捅了捅他:“我跟你說過期中考試之後,我爸的反應了沒有?”葉庭無動於衷:“把作業傳給我。”杜一平把前座傳來的卷子拿過來,抽出葉庭的遞給他,同時繼續絮叨:“家長會一結束,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往停車場走。我一坐進車裏,他就開始歎氣。我問他為什麽不開車,他不說話,用手擰車鑰匙點火,車剛點著,他就熄火,然後歎了口氣。隔了幾秒,他又點火,然後又熄火,歎了口氣。我他媽快憋死了,恨不得下次他直接把車給擰爆。”葉庭開始看卷子了。什麽時候能上課?“哎,”杜一平火冒三丈地抽走了他的筆,“你聽沒聽我說話?”葉庭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我在聽。”杜一平瞪著他:“我們可是朋友啊,你不應該安慰我嗎?”葉庭深吸一口氣,如果是之前孤兒院的人,就知道這時候該跑了,可惜杜一平毫無自覺。想了想自己還有把柄握在人家手裏,葉庭把氣吐出來,調整內息,提醒自己不要暴走,同時絞盡腦汁想安慰的話他根本就不會安慰人,最後隻說出來一句:“第二不是挺好的嗎?”“呸,”杜一平的唾沫星子飛了出來,“像你這樣的,才會覺得第二名好。你知道我在豫園小學考第一的時候,和第二名差多少分嗎?”葉庭翻了個白眼。杜一平的光輝曆史他已經聽了五遍了。“我爸從小吹到大,說我隻考第一啥啥啥的,現在破防了,”杜一平搖頭歎氣,“大人真是比你想象得還脆弱。你稍微考差一點,他就覺得你在走下坡路了。”說著說著,杜一平發現自己又開始唱獨角戲了,憤懣地用筆指著葉庭:“你怎麽老是這副死樣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你有朋友嗎?”葉庭仍舊一言不發。杜一平嗤笑了一聲:“也是,誰願意跟你待在一起。邊雅晴,你跟他說過話嗎?”邊雅晴是坐在杜一平旁邊的女生,正忙著看雅思詞匯,神情很不耐煩,頭也不抬地說:“沒有。”其實說過。葉庭還記得,周考成績出來那天,語文老師找後進生談話,讓課代表把倒數第一叫到辦公室去。於是邊雅晴走到他旁邊,淡漠地說了句:“老師叫你去辦公室。”葉庭:“哦。”就這一句,明顯另一個當事人已經忘了。“你就我這一個朋友,還不珍惜一點,”杜一平長歎一口氣,“沒了我,你的校園生活得多悲慘啊。”也許是聽到了葉庭的祈願,上課鈴終於響了,杜一平挪騰著椅子,轉了迴去。葉庭覺得以己度人不是個好習慣,他並不覺得自己悲慘,他有文安就夠了。結果杜一平橫空出世,打著拯救他的旗號闖進來,還坐在地上搖旗呐喊,擾人清靜。下一節課的課間,杜一平倒是不嘮叨了,他砰一聲把自己的水杯放到了葉庭的桌子上。“幫我倒杯水。”葉庭突然開始手癢,生理性的手癢。“為什麽?”葉庭問。“我崴了腳啊,醫生說得休息一個月呢,”杜一平指著腫脹了一倍的腳踝,“都是你害的,你不得負起責任來。”葉庭第一百八十遍重複自己不是故意把球扔他頭上的,然後想他費這個勁幹嘛呢。“難不成我之後一個月都得幫你打水?”“那當然了。”“你不怕我倒杯開水過來澆你頭上?”杜一平瞪著他:“你對朋友怎麽如此狠毒?”然後葉庭想起了另一件事,臉色沉了下來。“你連水都不自己倒,中午怎麽吃飯?”杜一平絲毫感覺不到對麵的死亡威脅,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你幫我從食堂打飯過來啊,飯盒我都幫你準備好了。”說完他提起一個精致的保溫桶,放到葉庭桌上。葉庭開始深唿吸。“先說好了,我不吃茭白,不吃黃瓜,不吃肥肉,不吃青椒,不吃香菇,不吃咖喱,”杜一平掰著手指,“別打這些菜,換點別的。”這家夥把食堂當餐廳嗎?還點起來了?不過最後,葉庭還是把保溫桶拿了過來,放到了課桌下麵。“打飯倒水可以,把你背上樓都無所謂,不過我有個條件。”杜一平對他突然好轉的態度感到疑惑:“條件?”“幫我個忙,”葉庭抱起手臂,“你不是特別仗義嗎?朋友的要求,你不會拒絕吧。”杜一平警惕地看著他:“什麽要求?”葉庭看著他,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了厚厚的一摞書。杜一平瞬間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傍晚,結束了一天的社交生活,跟文安一起吃完晚飯,聊完天,葉庭迴家,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看著麵前種滿了天堂鳥的院子。天堂鳥的花期在冬季,寒風獵獵,院子裏的枝條卻含苞待放,看起來生機盎然。天早已經黑了,隻剩下客廳窗戶透過來的燈光。地下車庫隱約傳來發動機的聲音,似乎是鄭墨陽迴來了。腳步聲從地下室慢慢上移,突然在門廊裏停了一下。大概是鄭墨陽看到他了。然後,門打開,大人的影子灑落在台階上。“你喜歡吹冷風?”鄭墨陽問。葉庭扭過頭,震驚地看到家長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昂貴的西裝蹭上了灰,葉庭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拍幹淨。“學校裏有事?”鄭墨陽倒是不以為意。葉庭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沒有,挺好的。”他還是不想讓大人知道這件事。鄭墨陽看著寒風中唿出的白氣,笑了笑:“你大哥跟我說過一句話,孩子說謊,是從說了真話,大人卻不相信開始的。”隻是很簡單的一句話,葉庭心裏卻激烈震蕩起來,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從他的世界轟然墜落,一瞬間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