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完,他忐忑地看了眼衣櫃,沒有動靜,看來小孩還在睡覺。不辭而別很不禮貌,所以葉庭把詞匯手冊拿出來,翻到了動詞那部分,然後用鉛筆在兩張圖上畫了圈。等我迴來。他讓這一頁朝上,迴頭看了眼衣櫃,輕手輕腳地拿起書包走了。上周,校長已經找了院長,要讓葉庭退學。然而假期過去,他還是出現在了學校裏。他走進班裏的時候,雜亂的喧鬧聲突然安靜了下來,四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朝他看去。他腳下頓了頓,隨即移開了目光,麵無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那四十多雙眼睛就這麽跟著他,監視他的每一個動作。語文老師走了進來,用教鞭在講台上敲了敲:“早讀課,聲音呢?”左顧右盼的學生這才扭過頭,翻開課本,大聲朗讀起來。無所謂,葉庭一邊讀課文一邊想,他本來也不跟別人交流,孤立他也沒事。上課時,老師讓小組討論,沒有人跟他一組,他就撐著下巴發呆,反正老師也不會叫他。下課了,同學三三兩兩地在走廊上打鬧,他就坐在位子上寫作業。這種生活平淡如水,無人打擾,這麽看來,被當成空氣也有好處。可惜,人是不可能永遠不跟外界交流的。體育課,老師讓課代表提了兩袋子排球過來,說這節課學傳球。找體委做了示範之後,老師讓全班同學兩個人一組練習。班裏的學生是偶數,正常情況下,所有人都能找到搭檔。同學很快走動起來,互相尋找自己的朋友,組隊練球。隊伍一個個成型,葉庭身旁的同學越來越少。終於,隻剩最後一個男生了。他剛剛跟自己的兩個朋友猜拳輸了,隻能從隊伍裏退出來。葉庭看他沒有去拿球的意思,就自己把球從網兜裏拿出來。男生看了他一眼,突然舉手,大聲地對老師說:“我不要跟他一組!”老師瞥了眼葉庭,對男生說:“就二十分鍾。”“不行,”男生從葉庭身邊走開,“我爸媽說了,要離他遠點。”老師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說:“那你跟我一組。”然後指著葉庭說,“你去那邊,對著牆練吧。”葉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走到了教學樓旁邊。他拿起球,往牆上投去,球從牆上彈迴來,他再墊迴去。牆不會嫌棄他,也不會用冷漠的眼神注視他,所以還挺好的。他重複著墊球的動作,直到老師的哨聲響起。還有一節課就放學了,他隻要熬過這四十五分鍾,就可以獲得暫時的喘息。最後一節是美術課。老師給他們看了幾張圖片,說了什麽“暖色表達的情感”,“色彩的象征意義”。他以前都不怎麽聽的,因為美術課不算分。現在他時不時地聽一耳朵,記下來,也許以後小孩用得上。說完了理論,老師就把這節課的任務布置了下來。所有人都畫同一種圖案,然後塗上不同的顏色,表達自己今天的心情。葉庭看了眼自己的包,他沒有彩筆。兩年前,美術老師第一次讓同學帶彩筆的時候,他猶豫了兩天,跟院長提了這件事。“彩筆?”院長很驚愕,“這個東西是必要的嗎?”確實不是,但上課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沒有彩筆,有點尷尬。“你要為大人考慮考慮,”院長說,“我總不能就給你一個人買吧,那麽多孩子都要買,這得是多大一筆開銷?而且這玩意兒是個消耗品,又不是隻買一盒就行了,難道隔幾個月就要買一次?經費本來就不夠用了,要花在刀刃上。”然後葉庭說了一句讓他後悔幾年的話。他指著院長辦公室的新空調說:“可是院裏不是還有錢換空調嗎?一台空調可以買幾百盒彩筆。”院長臉上的血色慢慢地消失了,目光逐漸冷下來。良久,他盯著葉庭:“你什麽意思?”葉庭再不會看臉色,也知道這時候該閉嘴了。“你在教我做事?”院長站了起來,繞過桌子,走到葉庭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當初你們區孤兒院不要你,是我好心收留你的,你現在還敢跟我頂嘴?”葉庭之後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但他總覺得自己的話在院長心裏紮了一根刺,到現在還沒拔出來。今後稍有風吹草動,這根刺的觸感就會變得更清晰。沒有彩筆,今天的任務顯然無法完成。但老師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也沒有停下來管他。他就用鉛筆畫了一幅黑白素描。上完課,同學們收拾書包,三三兩兩地迴家了。葉庭聽到旁邊的男生說,他的藍色彩筆沒水了。套盒裝的彩筆,如果主人特別喜歡某幾種顏色,那幾支筆會用得特別快。有可能藍色已經用完了,黃色還沒怎麽開蓋。“再讓你爸買一盒唄。”旁邊的同學說。男生看了看手裏的套盒,單缺了一支藍筆,確實難看。但是彩筆一般不單賣。葉庭看著他們,突然出聲問:“既然你不要了,能給我嗎?”男生嚇了一跳,猛地轉過頭來看著他,身旁的幾個同學也都不說話了。葉庭在想,他們該不會以為自己在恐嚇他們吧。“你不是要買新的嗎?”他指了指那個套盒,“扔掉挺可惜的,不如給我吧。”男生移開目光,和同學麵麵相覷了一陣,又盯著手裏的盒子看。不大可能成功,葉庭想。自己平時太冷漠了,不怎麽跟人交流。一個和你毫無交集的人,突然找你要東西,哪有不奇怪的道理。男生頓了頓,用極小的聲音說:“誰說我要扔了。”然後把彩筆塞進包裏,拽著身旁同學的胳膊,一邊往外走,一邊迴頭指著他,小聲說著什麽。葉庭搖了搖頭,把自己的舊書包拽出來,收拾好作業本,走出了教室。走廊的盡頭有個垃圾桶,平時大家都把垃圾袋掛在課桌邊上,裝滿了,就扔到這個垃圾桶裏。葉庭走過那個垃圾桶時,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盯著那個垃圾桶,自己都驚訝自己有這個念頭。他確實一無所有,但還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吧。他想掐滅這個念頭往前走,可不知怎麽,就是挪不動腳。腦海裏浮現出小孩藍色的眼睛。他在原地掙紮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左右看了看,確認沒有人,然後把包放在旁邊,打開了垃圾桶的蓋子。夏天了,食物腐爛得很快,垃圾桶裏滿是辣條和膨化食品的惡心氣味。葉庭皺了皺眉,屏住唿吸,開始在桶裏麵翻找起來。彩筆套盒的體積不小,又是剛扔的,應該比較容易找到。果然,他很快在一卷黏糊糊的衛生紙下麵找到了那盒彩筆。不但如此,他再往下翻了翻,還發現了另外一盒彩筆,看來今天用完顏色的不止一個人。另外那一盒裏麵缺了兩支筆,但藍色還在。太好了,這下能湊滿所有顏色了。如果不能告訴小孩,他眼睛的顏色有多漂亮,那多可惜啊。他把盒子拿出來,走到衛生間裏,用水把外殼衝幹淨,然後把彩筆裝進書包,往校門外走去。他有點期待小孩看到彩筆時的表情。護理員等在校門口,一個一個清點人頭,確定孤兒院上學的孩子到齊了,就領著他們一起迴去。葉庭走在隊伍的最後,看著馬路兩邊的櫥窗和行人,心裏飛速地過著詞匯表,想著還有哪個詞沒有放進手冊裏。用這種方式轉移注意力,他就能暫時不去想自己在學校的處境。剛踏進孤兒院,另一個護理員就迎麵走了過來,滿臉疑惑地朝葉庭招手。葉庭納悶地朝她走去,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文安今天滿院子亂晃,每經過一個屋子,就進去轉一圈,誰勸他都不聽,”護理員抱怨道,“我後來想了想,他不會是在找你吧?”葉庭突然加快腳步,從走變成跑,然後變成了狂奔,一路朝房間衝過去。他推開門的一刹那,小孩猛地迴過頭,然後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朝他走過來。小孩跟他同歲,卻比他矮了一個頭。葉庭很容易就能伸出手,摸摸他的腦袋:“不是讓你等我嗎?”小孩眨了眨眼,有點委屈,不過很快被葉庭迴來的安心所取代。葉庭想起了包裏的彩筆,馬上把包放了下來:“我有東西要送給你。”他把套盒拿出來,遞給小孩。對方疑惑地接過來,好奇地打開,把裏麵的筆從塑料盒裏摳出來。葉庭取出一隻黃色的筆,打開冊子,把顏色塗給小孩看:“以後,你的畫就有顏色了。”小孩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想明白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亮起來,露出一個很開心的笑容。他眼裏的光太耀眼,讓葉庭感到心裏一抽一抽地刺痛。如果每天放學迴來,能看到這樣的笑容,那上學也不算太難熬,是吧?第10章 文山 12歲(8)第二天上學,情況毫無好轉跡象。葉庭獨自看書,獨自墊球,獨自吃飯。周圍時不時有人對著他指指點點,然後又在他看過來的時候倉皇地移開目光。這都不算什麽,麻煩的是,他發現現在需要自己去拿卷子、交默寫了。因為同學不會留他的份,小組長交作業的時候也根本不等他。他拿著習題本,自己走到辦公室去。辦公室裏正人滿為患。穿著精致的媽媽們,西裝革履的爸爸們,繞著辦公桌站成一圈,把老師圍得密不透風。“為什麽還不讓他退學?”其中一個家長手裏拿著一張紙,揮舞著,紙張嘩嘩作響,“全班家長聯名上書,簽名都在這呢,校方為什麽還不處理?”老師的表情為難又煩躁,手一攤,盡量耐心地說:“我們沒法處理,他又沒犯什麽錯誤,我們不能隨便讓他退學啊。”“犯錯誤?”一個媽媽瞪大了眼睛,“他可是殺人犯啊!你怎麽能讓殺人犯坐在我兒子旁邊?”“就是,”另一個家長附和,“他傷到其他孩子怎麽辦?把孩子教壞怎麽辦?”“這種人怎麽能放出來上學呢?”一個父親質疑,“他不應該進少管所嗎?不應該由政府專門教養改造嗎?”“少管所那是青少年罪犯呆的地方,”老師解釋,“他當年才九歲。”“九歲就知道殺人!”一位媽媽情緒激動,聲音都有些歇斯底裏了,“你們不把他弄走,我怎麽敢讓我女兒來上學?我女兒身體不好,膽子也小啊。”“他肯定有暴力基因,”一個家長冷靜地分析,他戴著金絲眼鏡,斯文的模樣像是高知,“像這種被家暴的孩子,長大以後往往會變成施暴者,這都是有數據支持的。而且天下被家暴的孩子這麽多,害死親生父親的有幾個?這說明什麽?說明他身上的暴力基因非常明顯!根本壓製不住!”葉庭看了眼手上的習題冊,他不想待在這裏,也不敢出聲。那些家長要是知道,自己嘴裏的殺人犯就站在門口,不得撲上來撕了他。在周圍激憤的議論中,他把手裏的習題冊放在靠牆的一張桌子上,默默地退了出去。情況很不妙。他本來以為自己隻要降低存在感,裝聾作啞地過日子,把時間熬過去就行了。但看家長們的情緒,他可能沒法在這個學校待下去了。壞事傳千裏。校長們之間也不會毫無聯係。這個學校知道了,那個學校保不準也知道。就算院長大發慈悲,同意給他找個新學校上,誰能保證那邊會接受他?他不能放棄學業,這是他逃出這個泥潭唯一的機會了。如果他連小學都念不完,將來除了幹一些繁重的體力活,他還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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