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庭把本子和筆拉過來,塞進他手裏,用手指戳了戳紙頁:“畫給我看。”小孩提起筆苦思冥想,又放下了,神情很沮喪。也是,不是所有信息都能通過畫畫傳遞的,何況文安又不是畫家,隻是剛會握筆的孩子。葉庭無奈地發現,兩年之後,他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卻完全無法交流。小孩既聽不明白問題,又不能給出明確的迴答。小孩發現無論如何說不明白,又氣又急,沮喪地垂下了腦袋。這能怎麽辦?葉庭環顧四周,看到床上的畫,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他還記得,學英語的時候,老師會舉著單詞卡片教他們讀音。卡片上有英文字母,還有單詞對應的圖片。如果把文安畫的圖片也標上意思,他就可以用圖片跟小孩交流。把這些圖片收集起來,不就是詞匯手冊嗎?這個想法很有可行性。如果小孩看著圖的時候,能同時看到文字,說不定還能學會認字呢。如果能識字,那溝通就會有質的飛躍。葉庭忽然伸出手,捧住小孩的臉,讓他麵對自己。“我教你識字。”他鄭重地說。小孩茫然地望著他,完全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不過即使小孩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也能感受到話裏的善意。小孩輕輕地往葉庭手裏蹭了蹭。第二天早上,葉庭翻出了一本舊的習題本,把小孩之前的畫收集起來,用固體膠貼在了習題本上。他在帶著護士帽的人下麵寫上“護士”,在彈珠的下麵寫上“彈珠”。他把剩餘的草稿紙裁成規律的正方形,畫上方框,遞給小孩:“你就在這裏麵畫。”小孩接過來,瞅了他一會兒,繼續把自己想到的東西畫了下來。車、餐盤、青菜……他畫好了,葉庭就在下麵標上意思,貼在本子上。他還給畫分了區,表示人的,表示食物的,表示家具的,方便以後查找。兩個人悶聲協作著,但過了一會兒,小孩忽然停了下來。葉庭莫名懸起心來,問他怎麽了。小孩放下筆,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葉庭看了看空白的紙,隱約明白了,大概是沒有可以畫的東西了。小孩的世界隻有地下室那麽大,即使後來出來了,生活也隻是這四方圍牆裏的一點空間而已。葉庭站起來,拿起紙和筆,夾在腋下,然後拉起小孩的手:“跟我去個地方。”小孩懵懵懂懂地跟著他走了。葉庭把步子放得很小,保證小孩跟得不吃力。他走到三樓拐角,使勁地拉開一扇生鏽的鐵門,冒著熱氣的風從外麵灌了進來。三樓頂上有個天台。在不想和世界產生聯係的時候,葉庭就會來這裏,坐在邊沿上,靜靜地看著遠處山脈的輪廓。他把小孩拉了上來,又怕屋頂太熱了,小孩會中暑,推著小孩往陰涼裏走。他把幾塊廢棄的水泥磚搬過來,搭了一個小小的座位,對小孩說:“你就坐在這畫。”小孩乖乖坐下了,然後把紙鋪開,握住筆。奇怪的是,他四處張望了一會兒,卻什麽也沒有畫下來。“怎麽了?”葉庭疑惑地看著他,“不想畫了?”小孩衝他眨了眨眼,握筆的手還是一動不動。葉庭在他旁邊坐下,朝遠處指了指:“這邊風景不是挺好嗎?那兒還有個很漂亮的美術館呢,看見了嗎?”小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露出茫然的表情。葉庭覺得這家夥沒明白自己的意思,歎了口氣,指了指美術館,又指了指紙上,再做了個畫畫的手勢。小孩看上去是懂了,但表情很為難。他握著筆,很勉強地在紙上畫了一些陰影。葉庭仔細辨認,看出了一個模糊的建築物輪廓。這小家夥不是寫實派的嗎?換風格了?他皺著眉,看向紙上的線條,一個念頭忽然擊中了他。他猛地抓住小孩的胳膊,把小家夥嚇了一跳,藍眼睛吃驚地瞪著他。“我們來做個遊戲,”葉庭對小孩說,“你看到我伸出幾根手指,就迴我幾根手指。”他知道小孩不懂,所以就拿起小孩的手,給他做示範。他比了個yes,然後把小孩的手指掰開,也擺成同樣的姿勢。隨後,他伸出四根手指,對著小孩晃了晃,然後再掰開小孩的四隻手指,舉起來,對著自己晃了晃。重複了幾遍,葉庭覺得小孩應該懂了。當他對小孩比了個三的時候,小孩也衝他伸出三根手指。他站起來,退後了兩步:“遊戲開始了。”他衝小孩比了個一,小孩迴應他了。他往後退了一步,再比了個三,也是對的。他一步步往後退,直到他的腳後跟退到天台邊緣。“這是幾?”他衝小孩伸出兩根手指。小孩眨了眨眼,手舉在半空中,遲遲沒有反應。葉庭放下了手,看了看自己跟小孩之間的距離。他沒有那麽強的空間感,但他能猜出來他們隔著多遠。五米。原來如此。在曾厲搶了彈珠的時候,小孩沒有追他,並不是因為摔了一跤。小孩茫然地坐在原地,是因為曾厲跑出了五米。食堂的人太多,他根本分不清誰是曾厲。葉庭還記得體檢報告上小孩的視力,完全沒有問題。因為視力表的距離,就是五米。小孩的眼睛是健全的,但他很難把視線聚焦到五米之外的東西上。他眼中清晰的世界,就隻有五米。第7章 文山 12歲(6)小孩看不清葉庭的樣子,似乎感到不安。他站了起來,猶豫著朝遠處模糊的人影走近。葉庭能看到,當小孩看清他的臉時,迷茫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他感到心髒忽然被揪了一下,站在原地沉默許久。直到小孩走到他跟前,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有片刻晃神。小孩疑惑地看著他,他歎了口氣,蹲了下來,對小孩說:“既然這邊沒什麽可畫的,我們就先去吃飯。”小孩聽到“吃飯”,點了點頭。這迴小孩跟在他身邊,學他拿著餐盤,給自己盛菜。小孩沒拿筷子,葉庭就幫他拿了一雙。在小孩又要開始用手吃飯的時候,葉庭把筷子塞到了他手裏:“用這個。”小孩用兩根手指捏著筷子,看著葉庭夾菜,然後費勁地擺弄筷子。果然,菜夾飛了,筷子也掉了。小孩憤憤地揣起手,罷工了。葉庭把筷子撿起來,放在水龍頭底下衝幹淨,又塞給他:“不行,繼續練。”小孩委屈地看著他,淚眼汪汪的冰藍色瞳孔很有殺傷力。“你不能再把菜吃到衣服上了,髒了我可不幫你洗。”葉庭也不知道自己說那麽多幹什麽,他又聽不懂。小孩鼓起腮幫子,倔強地用沉默表示抗議。葉庭歎了口氣,坐到他左邊,伸出胳膊摟住他,然後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上,帶著他一點一點挪動,把菜夾起來,送到他嘴裏。重複幾次,小孩好像掌握到要領了,成功地夾起了一片菜葉子。葉庭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要不是因為太傻,他已經鼓起掌來了。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白癡。”葉庭難得的好心情瞬間被澆滅了。他轉過頭,果然看到曾厲坐在那,鄙夷地看著小孩拿筷子的姿勢。葉庭猛地站起來,麵色不善地朝曾厲走過去。“幹嘛?”曾厲瞪著他,“我說的又不是你。”“說他也不行。”“關你什麽事?”曾厲挺直了身子,轉了轉眼珠,帶著不懷好意的表情追問,“你這麽護著他幹嘛?”葉庭懶得跟他解釋:“無聊了來找我,別老欺負那些腦癱小孩,真沒種。”曾厲瞪大眼睛,滿臉無辜:“你少血口噴人。你問問他們,我欺負過他們嗎?”當然問不出什麽了,腦癱和弱智永遠不會告狀,他們連自己被欺負了都不知道。葉庭突然朝他伸出手,飛速抓住他的後頸,把他摁在椅子上。他以為葉庭要打他,趕緊張嘴叫阿姨救命。葉庭迅速拿起桌上的湯碗,從他張開的嘴裏灌進去。曾厲被灌了滿滿一嘴黃瓜湯,即將出口的叫聲也變成了翻天覆地的咳嗽。葉庭看了他一眼,丟下了湯碗:“以後少往人家嘴裏塞東西。”曾厲陰陰地看了他一眼,猛地把餐盤摔在桌子上,哐當一聲,整個食堂的孩子都朝這邊看過來了。“你等著吧。”曾厲最後甩下一句話,端起盤子走了。文安瞪大眼睛看著曾厲的背影,葉庭用手唿嚕了一下他的背:“沒事,你吃你的。”然後皺著眉頭看他的餐盤,質疑道:“我走了這麽一會兒,你怎麽一點都沒動?”盤子裏的飯還是滿滿的,跟剛盛出來一樣。小孩磨磨蹭蹭地用新技術夾菜,每一口都細嚼慢咽。葉庭馬上要吃完了,他還在嚼第三口飯。葉庭被這蝸牛一般的速度逼到發瘋,隨即想起來,小孩的腸胃不好,消化不良,還經常嘔吐,也許就是不能吃快的。這個念頭一出現,焦躁的情緒就像潮水一般退去。“吃完飯我們去院子裏走一走,”他對小孩說,“散步對腸胃好。”小孩不懂這個理論,隻知道拉著他的手,在院子裏慢吞吞地往前走。孤兒院的中庭很蕭條,隻有幾株半死不活的月季,和頑強生長的雜草。小孩繞著月季走了幾圈,碰了碰葉子,葉子就掉下來了。他沮喪地看著幹枯的枝條,葉庭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發。“我們去那邊看看。”他們走到角落的時候,突然聽到的摩擦聲,很輕微。然後傳來了小小的一聲“喵”。小孩立刻警覺起來,四處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葉庭拉了拉他的手,指了指躲在牆根石頭後麵的小貓。貓的毛色有點雜亂,背上黃白相間,額頭上還有一撮黑毛。因為沾著灰土,顯得有點舊。小孩的整張臉都亮了起來,藍眼睛閃閃發光。他緩緩蹲下,中途還皺了皺眉,似乎這個動作有點吃力。然後他朝那毛茸茸的一團伸出手,期待地看著它。過了一會兒,小貓慢慢地走過來,伸出腦袋,在他手上蹭了蹭。小孩愣了一下,緩緩地露出一個笑容。這還是葉庭第一次看見他笑。小孩笑起來很甜,漂亮的眼睛彎成了月牙,臉頰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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