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筵從操作台前站了起來,半分不怠慢打字迴複:我們?岑諳:你和應先生。鄒助:應先生在的,我迴南澳了,需要我幫你聯係他嗎?或者我把他的聯係方式推給你。打下這段文字時,應筵刪改了好幾次,自認為這個理由還算穩妥。他提了口氣,沒摁熄屏幕,轉身踱去維修店門口,店裏太熱,他總覺得胸腔團著股窒悶感。岑諳這次迴得稍慢:暫時不用……嚴總托我邀請應先生來耀總部交流,你可以幫忙轉告他一聲嗎?我到大堂接他。店門口縱有涼風吹拂,但應筵站不住了,他匆忙迴複一句,拐步返迴操作台前:“手機能修嗎?”維修員搖搖頭,將拆掉的裂屏安迴去:“主板受損太嚴重了,修不成了,況且這手機十多年了吧,太老了,很難找到能匹配的所有部件。”應筵接過對方遞來的手機,摁了下開機鍵,又摩挲兩下碎裂的屏幕。蹭過指腹的輕微粗糙感有種熟悉的感覺,像當年他第一次牽岑諳的手時他觸碰到的薄繭岑諳的手真的很多薄繭,指關節的,掌心的,虎口的,他第一次牽的時候感覺不太舒服,後來才慢慢體會出岑諳的不容易,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牽過岑諳的手了。重新給手機套上褪色的手機殼,應筵迴到車上,調轉方向朝耀總部駛去。等紅燈時手機又來了幾條消息,最近一個不算知名的酒莊擬在九月中旬搞個什麽海上葡萄酒派對,聽上去噱頭十足,這個酒莊老板不知從哪搞來他的聯係方式,想邀請他出席以海藏酒為主題為賓客科普酒文化。由於生產方式受政策限製,本土出產的海藏酒稱得上佳釀的寥寥無幾,應筵表現出委婉的推辭,可這位老板貌似有幾分鍥而不舍的精神。燈色跳綠,應筵暫時不作他想,隻專心琢磨等下跟岑諳碰麵要說什麽開場白,全然忘記岑諳前天連一句提前的“生日快樂”都吝嗇於送給他。轎車在耀大廈樓下找空位擺停,應筵下車前摸了摸後視鏡下的工號胸牌。正午日光似火,岑諳立在大堂門外的台階上等人,瞧見應筵頂著烈陽款步走來,他掐緊懷裏的資料夾,也不知道自己帶這個東西下來做甚。相隔幾步路時,他抬腳要走下台階,應筵揚聲喊停:“站那就行,別出來,外邊很曬。”岑諳於是收住了腳。應筵幾步走上台階,離岑諳還有半米遠時,他偏頭指了指後頸的兩層抑製貼:“我把信息素收得很好,不會沾到你身上讓小愉聞到。”岑諳不習慣孩子的小名被應筵說出來,他幾不可見地攢了下眉心,轉身往大堂裏去:“先進來吧。”應筵跟上,走在岑諳身側:“是哪個yu?”岑諳按下電梯按鈕:“公司裏不談私事。”可前晚在車裏,那樣非正式的地點,不還是隻能談公事。應筵咽下這顆苦果,繞迴正題:“你們嚴總請我過來打算商談哪方麵內容?”“今天早會我提出了你那個開拓大學生市場的觀點,大家都認為可行,嚴總打算跟你進一步深談,共同促進方案落實。”岑諳滿嘴官方話,電梯門開啟,兩人同時抬手分別按住一側門框,他怔了下。“你先進。”應筵說。岑諳進去按下樓層鍵,梯門閉合,鋥亮得將兩人的身影映得一清二楚,他從映像中掃一眼應筵的襯衫領口:“出門很急嗎?”巧的是兩人著裝都是藏藍襯衫黑西褲,應筵說:“沒有,你鄒助給我傳話時我正好在外麵,忙完就順路過來了。”岑諳仰頸看著電子屏裏的數字:“給鄒助添麻煩了。”應筵將右手揣進褲兜,握住了自己的手機:“那方便加個聯係方式嗎,工作號也行。”“過後我會讓客戶部的負責人添加你。”樓層數字停住不動,岑諳沒等電梯門開便迫不及待按下開門鍵,“到了。”還是上迴那個會客室,室內開了空調,茶幾上放著一袋商區星級酒店十五分鍾前送上門的外賣,岑諳領應筵到沙發旁坐下,拿起桌上的礦泉水擰鬆了瓶蓋,再放到那袋外賣旁邊。應筵遊離在狀況外,抬眼從岑諳沒有情緒起伏的臉上尋找答案:“……什麽意思?”岑諳取下夾在身側的資料夾,又掐緊了:“我給鄒助說了約你下午兩點見麵,但鄒助沒迴複。你來得太不湊巧,正趕上他們午休時間,隻能先坐在這裏等一會。”無論生意場或是授課邀請,應筵何曾受過這樣合作方敷衍的待遇,可因為這是岑諳給的,他隻好用這數年來沉澱出來的涵養忍下耀企業這種唿來喚去的行為。空調吹出的冷風仿佛唿唿地往心口裏灌,他屈指在褲腿撓下淺痕,轉頭看著正欲拉開門走人的岑諳,低聲問:“別的合作方,也會被耀企業這樣冷落嗎?”第41章 岑諳握著門把,輕輕一推,剛拉開的門縫重又關嚴,哪怕此時午休時間,這層樓走廊上空無一人,他仍不想自己和應筵之間的舊年齟齬散播在外。“是,我承認我這種對待合作方的態度很不妥當。”岑諳的手未在門把上鬆落,側一點身堂堂皇皇看向沙發上的應筵,“但麵對你,維持心平氣和已經是我竭盡全力能做到的事了,你還想要我怎樣?”應筵巋然穩坐與岑諳相視,這個自下而上的角度像極了七年前在樓梯下仰望孑立於上方的岑諳,很難解釋為何那時他覺得岑諳會消失,多年過去這種感覺還依然如故。隻不過二十歲的岑諳尋不到穩當的落腳點,而現在岑諳站得踏踏實實,乾坤扭轉,邁出每一步都如踩雲霧的人成了他。應筵問:“麵對我是不是很辛苦?”“不是辛苦,是痛苦。”岑諳冷靜闡述著自己的心境,“你知道嗎應筵,你是我花了很長時間刻意去忘記的,你在我的印象中已經變得很模糊了,是那種如果我在路上碰見一張很像你的臉龐,我估計都不會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想起你。”說這些的時候岑諳無比坦然,他貌似在應筵麵前這麽無所畏懼地坦誠自己心中所想,畢竟從前他總要斟酌,總要顧慮對方感受,而應筵也不一定會附耳傾聽。“結果你就突然出現了,你明白這種感覺嗎,我給過往裹了塊遮羞布,現在這塊布老化了,碎裂了,我想蒙住的東西又全部展露在我麵前了。”岑諳笑了一聲,“你說我該如何不痛苦。”都說笑意會從眼睛傳達,應筵卻在岑諳的眼裏讀透了諷刺與淒涼。他摸了摸領口,今天太心急過來,他連迴酒店找一根領帶係上都顧不上。拿起手機看了眼聊天記錄,岑諳確實在十一點多的時候給鄒助的工作號發了信息,讓他下午兩點再過來耀,是他自己沒留意,隻顧一頭熱地跑過來犧牲人家的午休時間。這麽想,如果岑諳在沒得到“鄒助”的迴應下而考慮周到地及時為他訂餐、提前在大堂門口等候他的到訪,的確算不上敷衍。應筵撥弄了下外賣保溫袋:“所以現在不是耀的會客態度,是你的想法。”岑諳道:“對。”“好,我知道了。”應筵解開袋口,“我認了。”外賣盒掀開發出的聲響總算給這個寂靜的會客室製造了一些動靜,岑諳垂眼盯著自己握在門把上的手,唇齒幾番開合,措辭在嘴邊醞釀好幾遭:“以合作之道作為出發點,這麽做確是我的不對,我也認了,但這完全不關耀的事。”飯菜的香氣似乎覆蓋了一些劍拔弩張的氣焰,應筵沒動筷,依舊直視著岑諳的側影:“你放心,我不會對耀有任何怨言。”“關於公事,你想要彌補,可以跟我說。”岑諳說,“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一聲脆響,應筵將一次性筷子掰開。他將筷子架在外賣盒上:“那可不可以借我一根領帶?讓我下午跟你們嚴總商談時能體麵一些。”岑諳沒再多言,將手裏的東西往臂下一夾,解掉頸上的領帶走過去,不直接遞給應筵,而是輕巧地放到另一張單人沙發的扶手上。起身,岑諳撩眼看著對方:“應先生,與其把時間耗在我身上,還不如幫我、幫耀盯著下個月那批貨,嚴格把控好新品的質量,我不想看到這次合作有什麽閃失。”這是要將兩人的關係牢固地綁定在公事上,應筵苦笑著答應:“好,聽你的。”玻璃門應聲閉合,應筵收迴眼,將外賣盒挪到自己麵前。還冒著熱氣的飯菜色香味俱全,新風係統淨化著室內空氣,應筵落箸撥了撥皮薄肉嫩的蜜汁烤鰻。是真的把他忘了嗎,又怎麽會把他的口味銘記於心。兩天之後,酒莊與耀簽訂合同的第一批起泡酒質檢完畢打好包裝出貨,在南澳洲阿德萊德港口排船期間,應筵與耀企業共同策劃完成整份市場開拓方案,岑諳說到做到,給了他客戶部負責人的聯係方式。這個多餘的聯係方式躺在應筵的通訊錄裏,應筵沒怎麽把它翻出來,更多的是對方敲他聊天框,禮貌地詢問是否方便新一輪商談。岑諳借給應筵的領帶在那次用過以後就徒手水洗過,而後一直放在應筵的車上,他好幾次想找機會還給岑諳,可每次商談完岑諳都會找借口匆匆走開,像是將這條領帶拋在了九霄雲外,也或許是他用過的東西,岑諳已經不想再要迴。那批貨裝櫃上船那天,應筵親自往南澳飛了一趟,拍下照片用鄒助的工作號傳給岑諳,岑諳對所有人都比對他要熱忱客氣,半分不耽誤迴了句“謝謝你”。應筵心癢,迴道:不客氣,是應先生吩咐的。或許是這句話讓岑諳為難了,聊天框頂端的字從“正在輸入中”和備注之間來迴閃動幾遍,此時正逢港口落日,水波浮動的海麵被南半球的太陽染成壯觀的金黃色,仿佛群星於白日下輕起輕落。應筵想岑諳大概是愛看日出日落的,他沿著海岸走遠幾步,舉起手機拍下這一幕,一艘艘貨輪全成了遠景中的渺小一隅,而他身處鏡頭之外,終於能以此方式給岑諳分享一些公事之外的東西。照片傳過去,他轉移話題:這個時間點的港口很漂亮。又欲蓋彌彰地添了句:海運預估十三天左右,應先生說會幫你們跟進的。盛名酒莊的老板後來又找了應筵兩次,應筵算了算時間,這個在海上舉辦的葡萄酒派對正巧趕上進口清關那一天,距離不算遠,等派對結束他還能抽時間去盯一下那批貨,最後關口容不得出半點岔子。最終應筵答應下來參加那個海上派對,同時問耀客戶部要進口清關負責人的聯係方式,結果對方告知他這道程序是岑特助負責的,並給他推來岑諳的微信工作號。應筵看著這個已是 “鄒助”好友的微信名片啞然失笑,猶豫三番,還是沒拿自己的號去添加岑諳。九月之初,岑諳從全球物流平台上跟蹤到了海運物流,連續一周都顯示運送正常,他放寬心,提前在網上申報係統遞交了進口貨物清單,付款後把憑證領取到手。自踏入九月後耀便把方案執行提上了日程,最近不怎麽再請應筵上門麵對麵交流,岑諳足有四五天沒見過對方,他樂得自在,工作之餘,他把原本用來應付應筵的心思投放在看房上。午休的倆鍾頭被岑諳用來跟房產中介經紀在外走動,下午工作結束得早,便開車到岑愉就讀的小學接上小孩兒,岑頌開學搬到研究生宿舍了,晚上就由岑諳輔導岑愉寫作業。時間被擠得滿滿當當,岑諳偶爾開完會才騰出空隙打開手機查詢一下物流,從會議室迴辦公室跟嚴若同路,他按下樓層鍵,又埋下臉繼續盯手機。電梯裏就兩個人,嚴若突然抽走他懷裏兩本厚重的文件。岑諳乍然抬頭:“怎麽了嚴哥?”嚴若揚下巴衝他手機示意:“專心搗鼓你的手機。”岑諳忙關掉屏幕:“我不是……”“前段時間我就存疑了,不過一直沒想到要怎麽開口問你,畢竟是你的私事。”嚴若說,“你跟應筵和好了?”岑諳否認得幹巴脆:“沒有啊。”覺察到嚴若的視線輕飄飄掠過他的手機,岑諳意識到對方誤會了什麽。忙點亮屏幕自證清白:“想什麽呢嚴哥,我剛剛看的是海運物流。”嚴若揣摩出錯,忍俊不禁道:“那個方案最初是他跟你私下交流在先,我以為你冰釋前嫌了。”岑諳收起手機,見不得老板給下屬當苦力,在梯門開啟前將自己的文件夾從嚴若手裏抽迴來:“我倒也不必自取其辱。”兩人辦公室在走廊上相對,進去前,嚴若問:“對了,查過物流,那批貨到哪了?”岑諳答道:“近了,預計後天晚上到港。”嚴若點點頭,解開辦公室的指紋門鎖:“這兩天留意一下氣象。”周四晚九點,一艘燈燭輝煌的私人遊艇悠悠漂浮在黑寂的海麵,主甲板尾阱最大的會客區域群情激昂,葡萄酒派對已經進行了兩個小時,大家的情緒仍高漲不下。應筵脫離餐桌,鬆了兩粒紐扣到伸縮露台上透氣,被盛名酒莊老板誇上天的海藏新品他隻淺嚐了兩口,味道中規中矩,跟他在智利品過的可謂是天冠地屨。夜晚的海風拂在皮膚上有點冷,這裏遠離岸邊,自然也無法欣賞斑斕夜燈倒映於海麵的瑰麗景色,蒼穹之下黑黢黢的一片,壓根比不過白日的美。應筵想拍一張海上月光,舉起手機才發現今夜無月,隻好又收起手機繼續看著海麵神遊。身後響起錯落的腳步聲,應筵側目,盛名的老板抓著隻酒杯找到他,像是快站不穩似的一手抓住了欄杆,船體登時晃動了下:“應先生,你覺得今晚的海藏酒咋樣啊?”品酒師的專業酒評一定程度上斷定了一款酒的身價和好壞,應筵不說違心話:“坦白講,一般般。”“哦……”盛名老板滿麵酡紅,大著舌頭虛心請教,“能展開說說嗎?”應筵卻垂著眼睫不語,半晌,他鬆開圍欄轉身,穿過甲板朝舉辦派對的尾阱走,皮鞋後跟落在甲板上嗒嗒作響,每一步都沉穩,卻也每一步都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