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蛋麽你。”岑諳彈一下岑愉的帽簷兒,給他點了那個拚盤,又依著小孩兒的口味多點了個芒果西米露,點完拿著單子看最底下的消費總額,才發現自己當初計算著數額過日子的沉重感已經雲消霧散了。吃飽喝足,下午岑諳帶岑愉到東口財大逛了逛。正值假期,礙不住財大景點密布,岑愉磨蹭著不肯走,光是在寢室樓下那個湖邊就戴著他那帽子讓岑諳給他橫豎拍了十幾張。從北門的粵菜館吃完出來,天邊已斜斜地劃拉出了一道與雲纏綿的橙紅,岑諳牽著岑愉放慢腳步,到一排共享單車的停車點前沒忍住駐足,當中一輛掉了漆,坐墊甚至開裂露出暗黃的填充海綿。他上手摸了摸車把。“爸爸,”岑愉拽了拽岑諳的手,“我們的車子不要了嗎?”岑諳才驚覺自己走了神,沉沉日暮下,財大北門外,他對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以為自己要趕在七點前抵達哪個熟悉的地方。記憶中應筵一年去不了幾次西下俱樂部,岑諳用指腹在岑愉手背輕撓:“走,帶你去個地方。”紛繁燈束似奔騰長河,汩汩流淌過銀白的車身,一如當年攀爬過岑諳騎車時微微拱起的後背。車子降速駛入產業園區,岑諳在臨窗位刹停,領著岑愉踏進門廳的一刹間怔然,險些錯覺當下並非正處熱夏,而是凜冽寒冬的平安夜,下一刻那個誰就要對他提出合影的請求不屑一顧。“好漂亮的聖誕樹。”岑愉想摸,但又怕一上手就碰倒了哪隻瓶子要賠錢,“爸爸,可以拍照嗎?”“這裏不能拍照呢。”岑諳搭上岑愉的肩膀,側身擁著他往裏走,徹底擋住小孩兒探求的目光。俱樂部似乎翻新過,岑諳一進去就發現那座古樸的旋梯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化的電梯。端盤的侍應他一個都不認得,吧台內不見王睿的身影,隻有一個紮著波浪高馬尾的女alpha在備酒。他彎身抱起東張西望的岑愉放到吧台椅上,在備酒的納悶注視下,輕聲問:“請問……有傾林酒莊巴塔蒙哈榭特級園的霞多麗嗎?”第38章 “傾林?酒莊很久之前就已經改名字了,現在叫西下酒莊,跟俱樂部同名。”對方拿出一隻消毒過的霞多麗杯和醒酒器,在身後的恆溫酒櫃上睃巡一遭,又迴過頭,“請問您有預約嗎?”頭一迴用顧客的身份前來,岑諳忘了這茬兒,麵色僵怔片刻,正要致歉離開,電梯口那邊一道熟悉的音色截住了他的話頭:“小岑?”岑諳一愣,隨即循聲望去。“真是你啊!”王睿箭步走至跟前,上上下下將岑諳端量一番,“多少年沒見了這是,還記得著王哥嗎?”“王哥以前關照我那麽多,怎麽會忘記。”岑諳再遇故人,因非會員身份而騰升的尷尬一掃而光,“王哥一直在這裏做嗎?”“對,你也知道我這人沒什麽爭強好勝心,就愛在舒適圈裏待著。”王睿繞迴吧台裏,使勁兒攬了攬那個女alpha,“這我女朋友,喊姐就行。”姐轉身去拿了酒過來:“是熟人就好辦啦,小朋友呢,小朋友不能喝酒哦,要不要檸檬水?”岑諳搔了搔眉骨,不太自然地道:“可以給他來杯熱牛奶嗎?謝謝姐。”岑愉兩隻手臂搭在吧台上,下巴枕著,也禮貌地說:“謝謝姐姐。”姐先幫岑諳醒酒,聞言為難道:“沒有牛奶呢,來這裏的客人都不喝牛奶的。”岑諳指尖一頓,可他分明記得季青森每次過來都不缺牛奶類雞尾酒招待。王睿不知岑諳心中所想,不過七年前岑諳在這裏幹的時候確實是清楚儲藏室裏會定期備甜牛奶的,他解圍道:“是很久沒有進貨牛奶了,小岑你記得青森吧?以前進貨牛奶都是為了給他調雞尾酒用的,不過他已經很少過來這裏了,就算來也隻是點上一杯葡萄酒過過嘴癮,久而久之就沒再買牛奶了。”岑愉懂事,說:“那我就要檸檬水吧,謝謝叔叔。”“哎喲,你這小娃娃嘴真甜,跟……”王睿說著說著停下來了。這時候他才探究起這麵生的小孩兒跟岑諳的關係,一雙目光在兩人之間來迴掃蕩,他騰地瞪大眼:“小岑,這是你的……”“我兒子。”岑諳說得直率,勾著岑愉的吧台椅扶手往自己這邊輕輕一拽,手掌罩住小孩兒的後頸撫了把,“六歲大了。”岑愉反駁:“爸爸,我七歲了!”“六歲。”岑諳耐心糾正道,“上個月才吃的蛋糕,上麵插了六根蠟燭,你忘了?”蠟燭不是岑愉親手插的,點火什麽的都是岑頌弄的,他滿臉茫然,似乎也辨不清孰真孰假了。而王睿的重點壓根不在孩子幾歲上麵,他壓低聲音問:“小岑啊,孩子是親生的嗎?”“那肯定啊,”岑諳笑了起來,“王哥,你想什麽呢。”岑諳承認得越是爽快,王睿心裏替好友拉響的警鈴越是震耳,他把邊上的手機抓進手裏,正要找借口走開兩步,轉眼目睹小孩兒拉著岑諳的手臂黏糊撒嬌,他徒然鬆手,緊握的手機落迴台麵。霞多麗上來了,稻草黃,如季青森所說,有很輕柔的奶油、吐司和蜂蜜味兒。像以往每一次,岑諳觀色、聞杯、入口、迴味,手法熟稔得讓王睿記不起他第一次品酒時的稚拙。多年未見,王睿和岑諳斷斷續續地聊,這幾年間未曾露麵是去了哪裏,做什麽工作,生活還順利嗎。岑愉趴在吧台上等他那杯檸檬水,他新奇地左顧右盼,從吧台內那麵巨大的酒櫃,再到大廳裏錯落有致的卡座,最後順著沒有窗簾遮擋的窗子望出去,看看自家的車子在不在原地……夜色深淺有度,天幕抹著層暗淡的藍,路燈下一道步伐滯慢的頎長人影也是穿同色係的襯衫,若不是燈光鍍出輪廓,恐怕這人也要融進薄暮中。岑愉昂著脖頸張望,抓著吧台椅的矮扶手往地麵一蹦。岑諳第一時間就留意到了:“小愉,別亂跑,迴來。”“我要上廁所。”岑愉說。“沒事,去吧。”王睿給他指路,“在電梯左手邊進去,要不要人陪?”“不用,謝謝叔叔。”岑愉像是憋不住,一溜煙兒往那邊跑了。電梯間跟門廳連著,岑愉拐過彎,捂在襠部裝模作樣的手放下來了,緊張地迴頭看了看。門廳僅一堵厚牆與大廳相隔,岑愉躡手躡腳從厚牆一側閃身而出,聖誕樹投下的斜影為他做了最好的掩護。岑愉悄然無聲地從俱樂部大門潛了出去。路燈在手機屏幕上打了一盞明亮的光,應筵挪遠一步,邊緩步前行邊查看祜靈市的酒店信息。弱光環境下盯久了手機眼澀,應筵摁熄屏幕揣迴去,將另一部手機摸出來摁亮,電量餘35%,明明下午才充滿出門,似乎打那次摔壞後跑電就快得離譜。迎麵一串又急又脆的腳步聲,應筵抬眼一瞬便瞧見一個小狗似的黑影兒朝自己竄過來,他下意識要避讓,離近看清點那張臉蛋,他心下驚詫,半步也不躲了,微抬起手臂準備硬生生接下這股強猛而突然的衝擊力。然而估算錯了方向,那黑影兒沒往身上紮,跑偏了用勁撞上他的手臂,應筵隻覺胳膊一大截都麻掉了,如同百根粗針穿刺指掌,他失去握力,刹那的意念全用於收緊臂彎把差點失衡跌倒的小孩兒護在懷中。啪!手機脫力摔在地麵的聲音極其短促,應筵眼睜睜看著那亮起的屏幕猝然熄滅,腦中“嗡”的一下,像是被裹挾夏日餘熱的晚風灌了腦,脹得顱內劇痛難耐,再反應不過來任何事。“壞蛋,還錢!”岑愉甩開他的手臂,掄起拳朝他腹部砸過來,“你給我爸爸還錢!還錢!”應筵那麽高大一人,竟被小孩兒這無情力推搡得連退兩步,他愣怔著從地麵上的手機扯迴眼,托住岑愉的兩個手肘。才幾歲大的孩子不知哪來的無窮無盡的力氣,蹙著眉,雙唇碰合勢要將那兩句話重複上千迴,可眼裏藏不住怵然,即使這樣也還是要給爸爸討迴什麽:“壞蛋還錢!”眼前忽而大亮,應筵被逼退到那盞路燈下,燈光拂過小孩兒濕潤的眼眶,恍然間應筵清醒過來。腹部被捶打得快要失去知覺,應筵從一雙手肘滑下來裹住兩隻緊攥的小拳頭,屈膝蹲在這小孩兒麵前:“什麽還錢……你爸爸呢?你怎麽一個人跑這裏來了?”岑愉掙不開這兩隻滾燙的手掌,心急之下朝俱樂部大門看了眼,旋即又轉迴來瞪視著對方,咽了咽口水,扯著嗓子大喊:“還錢!”耳膜被嘶啞的叫聲折磨,眼睛因小孩警惕的神色而脹痛,手心裏是兩股想要抽離的力道,這小孩兒全身心都在抗拒他,每一聲每一眼對應筵來說都像在摧心剖肝。他時常問自己事情怎麽會落得這般下場,可他真的不懂嗎,兜兜轉轉,全數得歸咎於他糟蹋了一份沉甸甸捧至他眼前的真心。岑諳給予他機會擁有這個孩子,可他當年選擇了忽視對方眼中哀切,於是他原本擁有擁抱這個孩子的權利,現在反倒被視為仇敵。應筵默了片刻,騰出一隻手掏出卡夾,抽出一張塞進小孩兒手裏:“別喊了,再喊嗓子要壞了。”岑愉噤聲了,咬著嘴唇將那張卡翻來覆去地看:“這是什麽?”“很多很多的錢。”應筵試探著伸出手,扣住小孩兒纖細的手腕,“你爸爸是不是在俱樂部裏?我帶你迴去找他。”岑愉倏地抽迴手,拔腿就往街對麵奔去,應筵疾步跟上:“你小心車!”好歹在俱樂部的門廳處把人逮住,應筵剛抓上岑愉的手臂,岑諳就焦心地從隔牆內衝出來,覷見洗手間裏沒見著影兒的岑愉就在這裏,他緩了口氣,還沒定下神來就驚惶地撥開應筵握在岑愉小臂上的手:“你別碰他!”岑諳語氣中的反感與抗拒比岑愉的拳打腳踢來得更直觀,應筵一時怔在原地,明明處在自己的地盤,卻猶如占了人家什麽似的渾身難受:“岑諳,就在這裏,咱倆能坐下好好聊聊嗎?”王睿一直擱邊上膽戰心驚地旁觀著重逢的這兩人,他扯了把好友的胳膊,壓著嗓音勸說:“聊不了哥們,人家已經有家室了,你他媽別摻和了。”應筵充耳不聞,就立在身後這棵陳舊的聖誕樹下,跟很多年前拍下合影時的站位分毫不差:“就在我們平常坐的那個卡座,聊十分鍾,好嗎?”岑愉輕扯岑諳的袖子,用自認為別人聽不見的聲音低語:“爸爸,壞蛋還錢了。”一張卡片遞到眼前,岑諳無言接過,月白色卡麵,燙金凸紋,是那張他曾經求而不得的房卡。他就捏著這個房卡,愴然抬眼看向對方。“聖誕樹,房卡,固定卡座。”岑諳鬆開岑愉的手上前一步,將房卡鈍圓的一角戳在應筵胸口,幻想為他不敢握起的一把刀,“我不懂你為什麽會認定我永遠沉湎在過去,可惜這些東西對我而言真的沒什麽好懷念的了。”他揚手一揮:“還是說,你還想用這些東西再羞辱我一次?”房卡照著應筵的臉直直甩來,他往後踉蹌一步,脊梁碰上身後的聖誕樹。霎時樹身晃動,岑諳睜大眼,看著最頂上兩層的葡萄酒瓶從圓架上傾斜摔下來,王睿在一旁著急伸手:“躲啊!”而應筵紋絲不動,酒瓶子重重砸在頭頂,再由肩部滾落,於腳邊聲聲碎裂。岑諳仿佛被一棵十八歲那年景仰過的大樹深切凝望,此時這棵樹在他麵前傾倒,而他垂在身側的手輕顫蜷縮,握住了一拳冰涼。第39章 滿地不規則的碎玻璃片,像在腳邊淌了片湖,在燈下閃著粼粼的光。王睿驚魂未定,拽了把應筵的胳膊將人扯離那棵聖誕樹:“苦肉計不是這麽使的啊兄弟。”岑諳緊攥的拳鬆了,尋求熱源似的重新牽住躲在身後嚇壞了的岑愉的小手,堵在喉頭的一口氣也輕輕唿出來。“你,”岑諳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有點喑啞,他緩了緩,繼續道,“別在我麵前演這種戲了,沒用。”說罷,他的視線從應筵臉龐落下來,掃過躺在碎玻璃當中的那張房卡,隻須臾就撇過臉,牽著岑愉走出了俱樂部大門。幸而這個點俱樂部剛開始營業,裏邊人不多,門廳這處沒鬧出太大的動靜。王睿撓撓耳根,歎了口氣,俯身撿起那個月白色卡片,看了眼上麵的數字:“你他媽真給個房卡啊,你還不如給個黑金卡來得實際!”被重物幾番砸中的鈍痛此刻才從頭部和肩部細密地擴散開來,應筵垂下眼,從王睿手中抽走房卡,指腹抵住戳過自己心口的一角:“他以前說,給銀行卡就像我在包養他,他不喜歡那樣。”“不是,”王睿不懂這邏輯,“給房卡不是更像包養?”應筵迴想著岑諳當年趴在他膝上用懇切的眼神求他一張備用房卡的可憐模樣,自己也如墮煙霧:“可他說過想要。”王睿不知真相,隻知耳聽為實,他拍拍應筵的後肩,殘忍地重述著現實:“可人家剛才就是覺得你在羞辱他哎。”那一掌不偏不倚拍在應筵被酒瓶子砸過的位置,他把房卡往手心一收,側身避過王睿再一次攻擊:“他怎麽突然過來了?”“岑諳?”王睿說,“可能是迴來探望我吧,酒沒喝多少,淨跟我聊天兒。”“他喝酒了?”應筵沒留意王睿說的“沒喝多少”,光記得岑諳十八歲那年喝醉了暈頭轉向直往他懷裏栽,他再沒愣神,拾步往外衝,到街對麵稍一停頓,彎身撿起地上的手機,顧不上檢查故障,心急如焚拉開車門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俱樂部外側臨窗處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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