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若微愣,也看了看手表,一揮臂幹脆邀了人去樓下餐廳解決午餐:“瞧我,差點招待不周,應先生不趕時間的話,填飽肚子再參觀吧。”岑諳抿緊嘴唇,扣在文件夾邊沿的指肚用力到泛了白。雅座恰好四人位,嚴若和岑諳坐一側,應筵和鄒助坐另一側,倘若伸個腿就能不小心碰到對麵人的腳尖,相比會客室削減了些距離感。工作聊完,飯桌上的話題便隨意一點,嚴若問:“應先生挑選經銷商向來這樣另辟蹊徑嗎?”指的是那場以盲品為噱頭的摸底,應筵說:“並不,第一次就用在與耀的合作,沒想到挺順利。”“那我豈不是很榮幸。”嚴若提壺斟茶,到岑諳這邊,他斟完後探了下杯子的溫度,“幸好平時沒有疏於練習,否則班門弄斧被看了笑話。”哪有上司為下屬倒茶的理,應筵眼見岑諳衝嚴若笑完又埋頭應付眼前這盤一點都不夠入味的黃鱔煲,說:“嚴總的品鑒筆記裏好像不止一個人的字跡,平時一般都跟誰玩?”“實不相瞞,就是跟岑特助。”嚴若用手在岑諳後肩按了按,字裏行間不掩讚歎,“岑特助的盲品能力在我心裏得排第一,有些技巧還是他教會我的,不然那天在應先生你這種專業人士麵前必定落於下風。”可那是我手把手教他的!應筵收在桌底的手攥成了拳,他獲得葡萄酒及烈酒教育基金會國際權威最高級認證,受邀出席一場基礎講座收五位數培訓費,而當年一分不收教給岑諳全是出於私情,結果到頭來岑諳卻毫無保留地給了別人!旁邊的鄒助想說句什麽,應筵手裏的茶杯就輕輕放在桌上,瓷杯碰玻璃台麵,清脆的“嗒”一聲響。他心裏翻湧著驚濤駭浪,麵目與口吻依然維持著雲淡風輕:“是嗎,嚴總有空能不能把岑特助借來和我切磋一下?”岑諳從落座至此全程低頭用餐,偶爾嚴若說話他會點頭附和,沒分過應筵一個眼神。此時他“啪”一下將筷子架在餐盤,聲音比應筵的那聲還要脆:“抱歉,我去趟洗手間,先失陪。”他擦擦手,擱下熱毛巾,起身離開座位。洗手間空無一人,岑諳進去先撐在盥洗台沿,對著鏡子做了幾個深唿吸。這次重逢,表麵上應筵是奔著業務合作去,私底下計劃著什麽,岑諳一概不知。合作意味著不得不時常見麵,可岑諳麵對他的時間越長,他就越難以坐得住,模糊的臉一旦清晰,重重往事便卷土重來,他仿佛成了飛沙走石中孤立無援的那一個,他明明往前走了,那人卻突然站到他麵前,逼著他為了躲避也要擰過身於是他進退維艱,要麽竭力穩住情緒應對,要麽無可避免迴望過去。哪一個都是在淩遲。一方空間裏水流飛濺聲不斷,岑諳一捧接一捧的水往臉上潑,眼眶的灼熱受冷水刺激硬是褪了迴去,岑諳輕喘一口氣,抽了幾張紙將臉龐和雙手擦幹淨。沾水的紙團扔進垃圾箱,岑諳才把情緒收拾好,下一秒眼尾就瞄見有人走了進來。岑諳目不斜視,撇開臉就要擦肩避過,應筵知道這會兒如果不叫住對方就遲了,手剛伸出去又克製地收迴,他謹記要把態度放尊重:“岑諳,可以談談嗎。”岑諳明白這一遭終究躲不過,他停住步子,拐迴洗手池前又衝了把手,抽去一張紙慢條斯理地擦,如此便能找理由不抬頭:“三分鍾。”像極了應筵當初讓他在三分鍾之內滾蛋。語氣過於熟悉,腔調更是拿捏得如出一轍,應筵同樣記起這件事,登時想給過去的自己一拳頭。他垂眼掃向岑諳濕潤的指掌,說:“嚴若的品鑒筆記裏夾雜了十多份你的字跡,這些年你一直在他身邊?”岑諳攥皺了濕噠噠的一團紙:“是又怎樣?”應筵眸光微晃,腦海裏全是岑諳與嚴若並肩,抬頭也隻衝嚴若笑,一般的上下級怎會如此曖昧:“孩子是他的?你和他結婚了?”岑諳反問:“談這個有意義嗎?”有孩子應筵也認了,他們之間橫亙著七年未見的遠洋,他無法阻止岑諳開啟新生活,隻想確認對方是否單身:“你手上沒有婚戒。”岑諳受不了紙團的潮濕,手臂一甩扔進了垃圾箱,終於冷冽地抬眼:“在公司裏要避嫌,很難理解嗎?就像以前跟你談了兩年,你的好友圈我沒踏足過,你的俱樂部我隻能是矜矜業業的員工,你的家容不下我這人一宿,你不是最深諳這個道理嗎?”頓了頓,他添上一點:“哦不對,既然你一眼就能懷疑到他頭上,那看來嚴哥體貼入微得太明顯,你比不了別誤會,是外麵那個嚴哥,不是你這個筵。”話已說盡,岑諳沒再看被堵得啞口無言的人,低頭把袖子放下去,係袖扣的時候瞥了眼手表:“三分半鍾,我當年穿衣服滾蛋都沒這耗時。”七年光景,把岑諳的性子磨成堅不可摧的一顆銳石,再不是曾經懦弱膽怯任人蹂.躪的一搓棉花。兩人先後迴餐桌旁,岑諳麵色如常,應筵沉默不語,嚴若正好結賬迴來。應筵讓助手先迴去,他獨自跟著嚴若和岑諳參觀耀大廈,渾噩得像把人家的輝煌婚姻史讀了一遍。走出大廈,應筵拉開車門將自己摔入主駕,頹然地靠著椅背,下意識地摸出扶手箱裏的煙盒。品酒師抽煙會損壞味覺,可是他顧不了這些了。他抖著手點燃一根,拙劣地吸一口,唿出一縷繚亂的白霧,如他此刻心緒,再一口,煙氣嗆入肺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聲悶在自己的臂彎裏。滿車廂難聞的濁氣,應筵掏出口袋裏碎屏的手機,舉到眼底下長按開機鍵,然而從重遇岑諳開始,手機便沉入了失靈狀態,別說打開它,他連對方為他展示多少電量都沒資格了解了。他搓著那碎裂的屏幕,半晌,摸出自己的手機撥出了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而眼前的手機沒有任何反應,耳畔是一句句冷漠不近人情的“已停機”,仿佛他悉心保管的舊日,在這場三分半鍾的硝煙裏無聲無息地爛掉了。第33章 辦公室裏冷氣開得很足,待上幾分鍾就散了從外頭帶迴來的一身熱氣,岑諳把隨身的記事本擱在桌角,先去把空調調迴適宜溫度。落地窗灑進滿室熱夏的陽光,當中一道修長影子投在地麵,嚴若從進來到現在,就沒從窗前挪開過。岑諳歎了一聲,說:“別看了。”樓下那台黑色轎車還停著不動,嚴若迴過身,端起水杯靠在辦公桌沿,擺出一副審問的姿態:“前些天你一直給這項新合作投反對票,是因為他?”岑諳轉來轉去收拾桌上淩亂的洽談資料,顧不上抬頭看嚴若:“我哪有投反對票,我隻是建議你再多加考慮,今天不就談成了嗎?”“當著合作夥伴麵兒撂筷子,一點麵子都不留,這不像你的性格能做出來的事。”嚴若說,“合作不止看利益分配,還得看對方人品。反正合同還沒簽,你跟我說說,這應先生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岑諳將紙質資料摞好,傾身夠邊上的夾子:“沒問題。”“你放下手裏的活兒,”嚴若擱下水杯,“岑諳。”哢噠,夾子固定住疊好的一遝紙。勢頭再猛的驟雨狂風,對岑諳來說,早就在洗手間的那幾句對話中掀完了,他此時的情緒就像手中的這遝紙,整理好了,固定住了,再容不得人故意打亂:“他是西下俱樂部的老板,我跟他有過一段,七年前就已經斷得幹幹淨淨了,不會對合作產生影響的,嚴總你放心。”嚴若道:“沒跟你談工作,別給我總來總去的。”岑諳改口:“嚴哥。”嚴若也歎了一聲:“小愉是他的孩子?”岑諳輕嗤,碰見應筵之後他所有的不屑都在臉上表現得明明白白:“他不配。”那就是沒跑兒了,嚴若垂首沉吟片刻,說:“我不清楚你倆之間發生過什麽,嚴重到什麽程度,如果這個項目你不想參與,可以”“真不至於,嚴哥。”岑諳拿起桌角的記事本,“上午的洽談我寫好總結發你郵箱裏,我答應你,該做的我都不會耽誤。”調研有市場部,宣傳和推廣有公關部,擬訂和審核合同有法務部,但在此之前合作細節的談判都要由岑諳協助嚴若來進行,晚上他吃過飯盤腿坐在茶幾前,電腦屏幕上白綠一片,是他在加班加點跟白天加上好友的鄒助摳方案細節。按對方所說,應先生想盡快把事兒談攏,酒莊那批新品在打包裝,下個月就能出貨。對應筵的心思雖有質疑,但岑諳上周跟嚴若去實地考察,包裝車間確實效率高,他隻能暫且放下疑心。茶幾另一端,岑愉正埋著腦袋默寫古詩,岑頌不在家的時候他就格外聽話。等鄒助迴複的空當,岑諳托著岑愉的下巴讓人把腦袋抬高點:“坐直身子。”岑愉就等著被幹擾呢,他扔下筆,爬過去往岑諳懷裏鑽,側坐到岑諳身前摟住腰,臉蛋貼著讓人有安心感的味道蹭了蹭,說:“爸爸。”胸膛上被蹭得一片麻癢,岑諳無奈地揉了把小孩兒細軟的頭發:“你要上二年級了小愉。”不知是不是從小親近慣了,岑愉特別愛衝他撒嬌,全然不像個alpha的鬧騰模樣,那雙與誰相似的眼眨巴起來沒有嘲弄與漠視,隻有單純和依賴。岑愉說:“我知道。”岑諳問:“又想玩兒手機了是不是?”“我沒有,吃完飯就玩兒夠半小時了。”岑愉說,“我剛才跟邢小陶聊語音呢,沒玩別的。”邢小陶是岑愉的同桌,一個很乖巧的omega,岑諳問:“聊什麽了?”“聊信息素味兒了,她說她的小a爸爸是伏特加信息素,小o爸爸是奶茶信息素,等二次分化的時候她該不會產生奶酒信息素吧!因為書上說信息素是跟基因關聯的。”岑愉仰起臉,“爸爸,你說我以後會擁有什麽信息素?”這是岑愉第一次問岑諳這種問題這種不管如何迴避但千絲萬縷都始終涉及血緣關係的問題。以前岑愉太小,不懂事,所以沒問過,後來岑愉長大點懂事了,所以也就不問。他多聰明,他不會提起那個素未謀麵的alpha父親哪怕一詞一句,他隻會問岑諳,以後他會擁有什麽信息素。岑諳捏了捏岑愉的耳垂:“說不定也是奶酒呢。”“啊我不要!爸爸不喜歡喝牛奶,我要擁有爸爸喜歡的味兒。”岑愉不問了,從岑諳懷裏鑽出來,指著電腦說,“人家迴你了。”跟岑愉聊幾句話的工夫去了一刻鍾,岑諳忙坐迴電腦前,還以為鄒助迴複了哪條細節,結果對方關心道:這麽晚了,會不會耽誤你休息?手機屏幕頂端顯示著晚上八點剛過,其實也不算太晚。應筵候著聊天界麵,兩分鍾後才等來岑諳的迴複:我沒關係的,但如果鄒助暫時不方便,我們明天再談也行。倚仗權勢從下級手裏要來的工作賬號,應筵頂著別人的職務,每一句都在聊公事,每一句又都編輯得異常謹慎,生怕哪一個字透露了渴望。岑諳發來的這句話口吻稀鬆,話裏話外都是對待合作方的大度兼容,應筵卻然地將其算作得來不易的體貼。他斟詞酌句,發出去一句:那明天聊吧,你也早點休息。屏幕的亮光投進他眼裏,他等著岑諳說一句“晚安”,那他也得來機會迴一句同樣的話,然而下一秒,岑諳發來“ok”的手勢,截掉了他所肖想的結束語。“先生,手機修好了,您看看。”維修店的店員在操作台後埋首了一個多鍾頭終於起身,雙手將開過殼換過屏的手機遞過去,“但是這個手機有不少年頭了,零件性能都嚴重退化,不能保證下次損壞還能不能修好了。”應筵接過表麵上嶄新如初的手機,摁亮,鎖屏上的招財貓咧著嘴衝他笑,右上角電量顯示為2%。他立馬熄了屏,將冰涼的機身緊握在手裏,說:“謝謝。”迴到車上,應筵給手機連上充電器,那份焦慮平淡些許,他仰靠在座椅上唿出一口長氣,遲滯地覺出了腳心的酸麻。從豔陽高懸的正午,到月朗星稀的晚上,他滴水未進,沿著導航路線幾乎跑遍所有手機維修店,總算找到這一家有零件型號匹配的店,幫他把岑諳這台十幾年前產的手機修好,不覺得累,隻覺出一種失而複得的鬆快感。此刻坐在車廂裏,他捱著胃部抗議,忍著煙癮將襲,降下車窗吹著不算清涼的晚風,可算尋著閑時打開岑諳的朋友圈看一看。如果岑諳沒換賬號的話,這個估計也是工作號,頭像是仙人球盆栽,襯著後麵的一列文件,動態皆與工作有關,市場政策變動的資訊連接、出差候機時的隨手一拍、耀新合作的產品……比鄒助的朋友圈還了無生趣。但應筵劃拉屏幕的動作隻慢不快,勢要將丟失的七年中岑諳所有的行跡給找迴來。驀地,他指下一頓,刷到岑諳在去年元旦參加公司團建的照片。九宮格,在郊外度假別墅的聚餐,琳琅滿桌的豐富菜肴,鋪了瑩白厚雪的庭院,一幫子激起玩心玩兒仙女棒的同事,最後一張才是岑諳抓著根煙花迴頭一笑的獨照,把圖片扒拉到最大也無法從瞳孔倒映中猜出是誰掌握如此有技術的抓拍。昧著份隱秘私心,應筵保存了照片,並設置成桌麵壁紙,比鎖屏清晰百倍。頂著鄒助的名號跟岑諳有來有迴聊上幾天公事,周五下午,合作雙方再一次約見在耀大廈的會客室,帶著各自的法務,在一式兩份的合同上簽字蓋章。桌上,應筵與嚴若握手,公式化地互道一句“合作愉快”,岑諳伴在嚴若身側,對著這位合作夥伴必定誇不出一句好話,但張弛有度地衝對方旁邊的鄒助道:“鄒助,跟你接洽聊得特別舒服。”鄒助不敢往應筵那邊瞧,羞愧地低下頭:“岑特助過獎。”